跌落雪花即将崩溃 第7章 失踪案PART 4

吴望宇很少反抗董丽。

他从小就知道，自己并不是董丽的亲生儿子。

董丽曾经跟他绘声绘色地描述过，她如何从操着外地人口音的人贩子手里，冒着生命危险抢过刚刚满月的吴望宇，然后急切地寻找他的父母，却徒劳无果。

在那之后，她因为自己做了些见不得人的小生意，引了要蹲局子的麻烦，不得不连夜离开龙渡市，躲了十年的风头才敢回来。

在这期间，因为吴望宇，董丽也很难结婚成家，只得一个人拉扯他长大。曾经有几个相好的对象，也因为吴望宇分手了。

吴望宇对于董丽，总怀着一种亏欠的情绪。就像董丽所强调的，如果不是她，吴望宇可能现在还不知身在何处，过什么样的悲惨日子。因此对于她的打骂侮辱，他一直是逆来顺受。

在生命前十几年的岁月里，吴望宇总是安慰自己：这一切都是在报恩，报答董丽从陌生人手里拯救自己的慈悲举动，补偿她因为有了自己这个累赘，而无法奔向更美好的生活。

这些拙劣而虚假的话语，伴着吴望宇从婴儿到成人。却在刚刚随着董丽刚刚真情实感的怒吼，瞬间被撕成了粉末。

吴望宇定定地看着董丽。他开始逐渐地回忆起，在这一天，在听到董丽的话那一刻，他全身的血液从头凉到脚的感觉。

“妈。”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股毫不掩饰的寒意。

“公园是怎么回事。你又是怎么见到我的生母的。你明明说过，我是你从人贩子手里抢下来的。”

董丽原本蜡黄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她的眼睛飞速转动着，似在思考如何快速糊弄过去吴望宇的方法。然而那只被酒精和药物毒害过多年的大脑早已丧失了思维的能力，剩下的只有暴戾。

她眼中胀满血丝，手掌用力地推动床头，水壶连带酒瓶噼里啪啦地全都倾倒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你这个贱种！”董丽尖叫着，用力甩脱吴望宇箍住她的手腕，“你竟敢这么跟你老娘讲话！反了你了！我看跟你那狗屁爹一样！骨子里就下贱！”

她的身体早已承受不了数次的暴怒，董丽的话还没有吼完，嗓子中就响亮地骨碌了一声，她青白着脸，迅速低下了头，带着酸臭的黄褐色液体从她嘴里瞬间涌了出来。

吴望宇松开手，董丽的身子便立刻朝床下一歪，扶着腹部一声声呕吐着，病房里一片狼藉，全是令人作呕的气味和声音。

董丽一边呕吐，目光还不忘狠狠地瞪着吴望宇。

“你别以为把我气死了，你就解脱了。”她浑浊的眼珠像垂死的鬣狗，紧紧攫住站在他面前的养子，“你以为除了我，谁会收留你？你那个爹压根不会认你！”

她将头伸到窗外，干呕了几声，直到吐出带着苦味的胆汁才停歇。

“我知道你盼着我死。好啊！”她冷笑着说，“我死了，你在这世上就一个亲人一个朋友都不剩！”

“你这种性格，你这个狠毒的玩意，你以为有人会站在你这边吗？”

“回学校去。”突然间，那股好闻的薄荷味道穿破了病房中恶臭的迷雾，将吴望宇包围起来，又轻轻推出门外。

“下午有两节主课，物理课我会讲新章节，别错过了。这里我来处理。”时思低声说。他担忧地看了吴望宇一眼，然后抬起手，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

“不要担心。”吴望宇感到自己耳边拂过一阵轻轻的气息，令他的心不由自主地开始颤栗起来。

“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

吴望宇张了张嘴，没有说话。

他看到时思将病房的门关上，把自己关在门外。而那份清新干净的气息，却与病房中的污浊留在了一起。

他用力地晃了晃门把手，想将时思从门内捞回来，病房的门却纹丝不动，只能听到里面传来响亮的干呕和一些流动的水声。

“你不要替他说话！”房门内突然爆发出董丽歇斯底里的叫喊声，“你们都被他外表骗了！他就是一个内心阴暗的恶魔！我要是不这样对他，迟早也会被他弄死！”

吴望宇怔怔地盯着病房门许久，直到房中的声音渐渐沉寂，才拖着脚步，缓缓走下了医院的楼梯。在楼梯口，他看到时思的妈妈陈秀怡，正一脸忧心地望着自己曾经的病房门。

时思在进去阻止董丽之前，就悄悄把他的母亲从病房中带出去换了房间，以免争吵打闹波及到她。

时思做事总是这么细心周到。吴望宇默默地想。不知为何，他的胸膛开始像揪紧了一样疼痛了起来。

董丽的手机仍被吴望宇攥在手里，上面一行没有拨出去的电话号码，是他亲生父亲的手机号。吴望宇注视着手机屏幕片刻，鬼使神差般地缓缓按下了拨出键。

他忍不住想要再听一听自己父亲的声音，即便那声音不带着任何善意。

电话那头无论拨几次都是忙音。果然父亲已经把董丽拉入黑名单了。

吴望宇叹了口气。将手机收回书包里。

其实当初他和董丽一起回到龙渡市，他就大概猜到了事情的经过。当时董丽直接带着他就找到了他的亲生父亲，并迅速做了DNA鉴定确认了身份。显然是一开始就知道吴望宇的身世。

吴望宇也在私下里偷偷查过一些消息。他父亲作为龙渡市的知名人士，所有行为都会在网络上留下踪迹。

吴望宇的生母在生下他后不久，与保姆一起推着婴儿车去公园散步，二人一疏忽，婴儿便消失无踪，自此杳无音讯。他的母亲因此抑郁成疾，不久就去世了。

说什么人贩子，显然是董丽的谎话。她当时不过是在公园中游荡，看到富裕的新晋母亲，便心中起了歹念，偷偷将孩子带走，企图日后装作捡到孩子，从有钱人家里讹一笔感谢费，如此而已罢了。

却不料突然生变，董丽不得不仓皇带着婴儿逃走，直到吴望宇接近成年，才有机会回到龙渡市。

在吴望宇的亲生母亲去世后过了一年，吴父再度娶妻，生下了吴鸿朗。组成了一个十分美满的家庭。

吴鸿朗从小在贵族学校长大，零花钱无数，在16岁还未拿到驾照时，吴父就送了他一辆最新款的跑车。

而这一切，原本都是属于吴望宇的。

如果当时董丽没有把他从婴儿车里偷偷抱走的话。

在得知他亲生父亲的消息后，吴望宇曾经短暂地欣喜了一段时间。他本以为自己终于能摆脱这种成日被虐待辱骂的生活。然而他的亲生父亲现在的妻子和儿子都视吴望宇为破坏他们家庭和谐的洪水猛兽，坚决不接受他。吴父也对他没有任何的亲情情感，只看在血缘的面子上，给他支付了学费，让他到一所私立高中继续上学。

吴望宇曾经幻想的一个完整而安稳的家庭，终究只能是一个梦罢了。

我恨她吗。吴望宇茫然地想。

自己少年时所有的悲惨，都是因为董丽造成的。那个女人害了他和他的母亲，却依然舔着脸携恩求报，用谎言欺骗他。

但他不能离开她。他在还不能分辨好恶的年纪，曾经做过一件非常严重的事，令吴望宇直至今日都心怀愧疚。

吴望宇想起刚刚。在得知是董丽改变自己一生的命运这一真相后浑身冰冷的那一刻。但在那瞬间之后，自己所有的感情却都像是消失了一样，一片空白。他努力回忆，也无法想起自己的感受。

没有恨，没有愤怒。所有的情绪都好像被刻意抹去了。

是我自己选择忘记的吗。吴望宇想。还是……

我根本就不会产生这种情感呢。

“我在叫你的名字。”熟悉的声音突然响起。吴望宇从沉思中惊醒，他抬眼，时思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凝视着他，眼里很少见的带了一些责备的神色。

他不知何时，已经坐到了教室中。正是下午的物理课。午后的窗外显得有些阴沉，乌云密布，似乎昭示着夜晚的一场大雨。教室里已经早早开起了日光灯，淡黄色的灯光在黑板上像是蒙起了一层薄雾，模模糊糊有些看不清。

吴望宇缓缓地站了起来。周围骚动了一阵，传来看他笑话的小小的嬉笑声。时思看着吴望宇，秀挺的眉毛短暂地颦了一瞬，随即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我刚才讲了什么。”他说。

吴望宇的目光克制不住地落在时思的嘴唇上。两片薄薄的樱色唇瓣微微抿起，带着些许谴责的严厉，在他的记忆中是极少有过的。

时思身上干干净净，没有一丝从董丽病房里沾染的呕吐气味。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吴望宇似乎还能闻到那股淡淡的薄荷清香。这让他又有些恍惚起来。

他记得自己当时也没有答对这个问题，于是张了张嘴，胡乱地说了些高中物理课本上的内容。坐在他旁边的同学像听到什么笑话一样，发出了嘲讽的笑声。在教室另一角，他听到吴鸿朗的声音，轻微而清晰地传到了自己的耳朵里。

“瞧这傻样，一看就跟他妈一样，低等人口，像猪一样笨。白瞎了我爸花那么多钱让他来这里读书。啧。”

吴望宇的后背突然传来一阵刺痛。他的后座一边嬉笑着，一边在时思看不到的角落，用自动笔尖扎进他的校服里，来回刺了几下。

“听到没？傻大个。”后座低声说，“让你退学呢！”

时思的眉毛明显地锁住了，那张温柔而俊秀的脸愈发严肃。“你来回答我的问题。”他将吴望宇的后座点了起来，“我刚才讲了什么？”

后座一怔，显然没想到时思竟然会叫自己回答，支支吾吾了半天也说不出来。时思抿着唇看着他，随即又将目光落到一旁幸灾乐祸的吴鸿朗身上。

“你来说说吧。”时思说。

吴鸿朗十分自信地站起身。他的前位立刻将物理书立了起来，将时思刚刚讲过的内容偷偷用手指给他看。吴鸿朗得意洋洋地回答出来时思的问题，同时用眼睛不咸不淡地撇了吴望宇一眼。

“好，坐下吧。”时思对着吴鸿朗摆了摆手。他将目光转向吴望宇，那双眼中含着一丝严厉，更多的却是无限的温柔。

“如果没有人来帮助你，你必须要自己更努力才行。”时思说，声音柔软而坚定，“学习是你自己能把握住的机会。不要再开小差了。”

他手指轻轻向吴望宇的方向点了点，示意吴望宇坐下。

“放学后来我办公室找我。”他说。

吴鸿朗嗤地笑了一声。“连时老师都被你惹生气了。”他低声说，“你可惨咯。”

吴望宇没有理会他。即使在十年前，他也知道时思绝对不会向自己发火的。

当夜幕终于降临，放学的铃声响起，隆隆的雷鸣开始在天边翻滚，同学们纷纷离校时，吴望宇背上书包离开教室。

当他路过高一办公室时，他看到时思坐在办公桌旁，消瘦的背影对着他，似乎在出神地望着窗外的云雾。

在十年前，吴望宇并没有去找时思。他那时心情沉闷，只想快些回家。然而在今天，他却有一种想要走进办公室的冲动。

吴望宇十分想去弄明白，这个时候的时思，究竟要对十八岁的自己说些什么。但他知道，只要一踏入办公室，就会违背过去发生的事实，自己会被强制登出。

他更想要了解的真相，是这台量子追踪设备究竟想要他看到什么。他十分好奇，如果一直按照过去的方式行动，留在这台设备里而不被强制登出，最后他又会到达怎样一个终点。

吴望宇快步走过了办公室，趁着暴雨落下前，回到了自己居住的出租屋里。

屋子狭小昏暗，由于董丽执意要住进医院里，又需要吴望宇陪护，屋中已经很久没有打扫过，到处都蒙上了薄薄的一层灰。

吴望宇本该现在在医院陪床。但在这一天，他却万分地不想去。他放下书包，倒在一张窄窄的床上，看着扬起的细细灰尘在空中飞舞。

他知道，今天晚上，没有他陪护的董丽，一个人又犯了酒瘾，在医院的病房里偷偷饮用大量的烈酒，最后因为急性肾衰竭在凌晨死去。

他在明天太阳刚刚升起的时刻，会被放在书包里的董丽的手机吵醒。医院里的护士打来电话，对他宣布养母的死讯。

我那时，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呢。吴望宇想。他听着雨点疯狂地敲打着摇摇欲坠的玻璃，心境有些烦乱。

是伤心，开心，感到愧疚，还是如释重负？吴望宇什么都想不起来。

他缓缓闭上眼，在一片漆黑中，他眼里只能浮现出时思坐在办公桌前，背对他，望向窗外滚滚乌云的背影。

出租屋里破败的环境，随着雷电的闪烁，时隐时现，似不真实的幻觉一般开始模糊了起来。墙上倾斜的老旧日历，突然自发地一张张掉落，像被无形的手撕下。随着刺耳的撕裂声，白色的纸片纷飞。

吴望宇侧躺在床上，睁开眼睛，日历的纸张像葬礼上飞舞的纸钱，一张张印在他漆黑的虹膜上。

暴雨仍未停歇，挂钟滴滴答答地走着，缓缓移动到了凌晨两点后，在那一刻突然静止不动。随即，凄厉的电话铃声从吴望宇的书包中响起，伴随着的，是急促而猛烈的敲门声。

吴望宇从床上坐起，心脏在胸膛里剧烈地跳动着。

不对劲。他想。为什么电话在这个时候会响。董丽的死讯明明应该是清晨才传来的。

屋中的景象开始扭曲，暴雨击碎了玻璃，似洪水一般将破烂不堪的地板淹没了，日历的白纸浮在水面上，每一张上都写着相同的日期，被水流冲破得四分五裂。

环境扭曲。吴望宇明白，这是量子追踪仪里的世界，因为他与过去不同的行为，而开始逐渐崩坏了。

他眼前所看到的一切，都是即将登出的前兆。

然而吴望宇却不明白，他究竟做了什么，会导致违背了过去的行为。

在那一天，他明明就是像现在这样，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静静地等待天亮，等待着董丽的死讯。

吴望宇木然地站起身，从书包里找出电话。见到上面那个熟悉的号码，吴望宇不由得心中一颤。他手克制不住地颤抖着，按下了接通键。

“喂。”电话那头，是时思温柔的声音，与此同时，连续不断敲门声从电话内外同时而来，伴随着短暂的延迟，似鬼魅一般在不断怒吼。

冰冷的雨水浸透了吴望宇的裤脚，他举着电话，缓缓移动到门口。

随着吱呀声响起，房门打开，敲门的声音戛然而至。房间里一片寂静，只能听到狂风骤雨，以及屋顶崩塌的声音。

董丽面颊凹陷，脸上带着尸体的青灰，站在门前，对着吴望宇咧嘴微笑。

“我死了。”她说，“从此以后，你在这个世界上，将永远是孤身一人。”

她手中举着时思那一只被她摔烂的手机。手机的零件分散地悬挂着，只有屏幕顶端是完好的，在摄像头旁贴了一枚小小的不干胶。

“跃迁错误。”

时思的声音同时从董丽的嘴里和吴望宇的手机听筒中响起，在寂静而漫长的雨夜里反复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