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望宇突然睁开了眼,迅速从床上直起身来。
他的手心全是冷汗,却怎么都记不起自己刚刚做了什么梦。时间还很早,窗外只有淡淡的一点晨光,远远不到起床的时间。
吴望宇疲惫地按了按太阳穴。他呆滞地望着双人大床的另一侧,试图寻找自己熟悉的身影,却只是徒劳。
时思习惯于睡在床的一边,背对着他,卷着被子蜷缩起来。二人之间总是留着很大的空隙。只有吴望宇探身摸过去的时候,才能将空隙填满。
似乎也有过时思枕着自己手臂,无忧无虑安然沉睡的夜晚,但那似乎很遥远了。吴望宇木然地想。
他的目光落到床头。那里摆放着一个小小的黑匣子。这是几日前寄到家里的量子轨迹追踪设备。
那一天,他在警察局,从VR设备中手脚冰凉地惊醒后,便慌张地问一旁的技术组警察有没有检测到联入的信号。警察的沉默给了他否定的答复。
在经过一系列检查和测试后,吴望宇提出把量子设备带回家。警察见从中也查不出什么线索,便同意了他的要求。
毫无疑问,这台量子追踪设备和其他家用机一样,都是用来回溯过去,用来体验那些值得怀念的人生场景的。
唯一不同的是,在这台设备中,似乎有人更改了一些参数。如果使用者一做出与过去不同的行为,空间就会崩塌,使用者也会被强制从设备中登出。
而在其他的家用机中,即使使用者进行再荒唐的动作,场景依旧会依照过去进行,直到这一时段结束,不会产生任何影响。
吴望宇用手掌撑住额头,回忆起量子设备中董丽嘴里发出的那个温柔的男声。他十分肯定那就是时思的声音。
“然而为什么……”吴望宇喃喃道。
更改设备参数的人,真的是时思吗?那么这个设备的寄件人,会不会也是他?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是不是……真的可以通过这台设备找到时思?
吴望宇思索着,双手不由自主地将那台黑色盒子拿到自己身前。他犹豫片刻,拿起VR眼镜,再次轻轻地带到自己的头上。
四周依然是那片相同的黑暗。吴望宇随意选择了其中一个光点。眨眼之间,他便感到双脚踏上了一片坚实的土地,举目四望,又是熟悉的场景。
他来到自己高中时学校的走廊。如同他记忆中的那样一尘不染、干干净净。淡绿色的墙线上,镶着几扇明亮的窗户,传来快活的喧闹声。
吴望宇向窗外望去。在操场上打篮球的人中,他认出几个身影。
那是他自己曾经所在的班级——高三四班,正在上体育课。而他由于在高二时某一次体育课上和班里人缘很好的同学起了冲突,被全班同学排斥,结不了组,无法进行活动,老师也懒得管,后来就索性不去了。
每次体育课,他都待在一些没有人的地方看书或做题。直到下课才重新回到教室。
在这种时候,我都会去哪里呢?吴望宇想着,很快就找到了答案。他的面前就是学校的荣誉室,房门总是虚掩着,不经常上锁,简直是为他而存在的庇护所。
吴望宇望着荣誉室的门,似乎回忆起了什么,嘴角突然带上了一丝淡淡的笑容。他推开门,走了进去。
房间里十分明亮,学校获得的各项荣誉和奖杯被整整齐齐摆放在架子和墙上。吴望宇将手上的课本和习题册放到了一边,并不像曾经那样蹲在一个角落看书,而是朝荣誉墙走去,在其中仔细寻找。
他的高中是一所成立不久的私立学校,十分昂贵,又非常重视名誉。凡是考上国外名校、或是国内最好两所大学的学生,都会被大肆宣传,照片贴在荣誉墙上,保存在荣誉室中。
吴望宇很容易地就找到了自己想看的东西。他用指尖轻轻触了触照片上的人,眼中不由得涌出一丝柔和。
时思家里条件很差,当初是这所学校提供了极其高昂的奖学金,才将时思说服,放弃市重点,到这所费用不菲的私立学校上学。最后他也是不负众望,被国内最好学校的物理系录取了。
吴望宇缓缓描摹着照片上少年的面容。十七八岁时的时思剪着齐耳的学生头,头发不听使唤地翘起来几撮。他明亮而纯净的双眼微微弯起,带着青涩而害羞的微笑,穿过荣誉墙薄薄的玻璃和数十年的匆匆岁月,落到吴望宇的心里,荡起一圈圈的涟漪。
吴望宇从来没有见过时思少年时的样子。。他还在上学时,从未想过在荣誉墙上去寻找时思,后来想想竟有些后悔,也不好借着看时思的照片,专门回学校一趟。
好在有了这个设备。吴望宇想。若是能将时思安全地找回来,他应该专门去买一台放在家里,闲暇时候就带上VR看一看,或许还能带着时思一起。
这样的话他们就可以并排坐在操场后的大菩提树下,听着欢乐颂的铃声看夕阳下落,互相拥抱或接吻。
这是十年前还在上学的吴望宇不敢奢望的。
他整个高中时的回忆都有些模糊,每当想起同学和父母,总有一种如梦似幻的虚假感觉。唯有关于时思的记忆十分真实。
他甚至能想起,这间荣誉室中,如果他没猜错,就在几秒后……
“咳咳。”背后突然传来十分刻意的清嗓子声,吴望宇的心脏在胸膛里轻轻一跳,嘴角不禁再度泛起笑意。他转头,正看到时思站在门口,背着手,笑眼盈盈地望着自己。
“学生是不能旷课的。”时思说,“不去上体育课要扣纪律分,你被我抓到了。”
吴望宇望着他,千言万语全部堵在胸口,他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却连简单的一句都吐不出。
时思眨了眨眼睛,随即侧头笑了一声:“不跟我求求情吗。否则我要告诉你们班的班主任了哦。”
吴望宇心中充斥着一股温柔的暖意。他想一言不发,将这回忆定格在时思背着双手,对自己侧首微笑的画面。但又怕如果不回答,时思就会变成那副呆滞空洞而又模糊的模样,强迫自己从这个世界登出。
“……别……别告诉他。”他张开嘴,声音有些嘶哑。
时思眯缝起那双漂亮秀气的眼睛,做出一副思考的模样。“那我有一个条件。”他将双手从背后拿出,手心中握着一张试卷。
“把这张卷子做了,周一放学前交给我。”时思把卷子往荣誉室的桌子上一摊,“否则我就直接把你在荣誉室偷懒的事告诉校长。”
吴望宇无法克制自己上扬的嘴角,只能紧紧抿住嘴唇。他看着时思对着自己轻轻啧了一声,做出一副孺子不可教的表情退出荣誉室,然后又悄悄从门边探出头。
“临走前别忘了帮我打扫一下。”他小声说,“乒乓球金奖的奖杯,我今天早上忘记擦了。”
吴望宇点点头。他注视着时思,直到时思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后,才拿起了桌上的试卷,然后发现试卷下面,还盖着一只豆沙馅的桃李面包。
他终于绷不住神色,将手抵在唇边笑了起来。
吴望宇早早就知道,时思为了让他可以在荣誉室读书写作业,躲避同学的欺凌,主动跟校长要求承担了打扫荣誉室的工作,每天早上来擦一遍那些保洁员都不愿意仔细擦的奖杯和奖状。
他拿到荣誉室的钥匙,在吴望宇需要的时候,偷偷打开房门。然后装作惩罚,塞给吴望宇一两张他的那些贵族同学在上补习班时做的卷子,防止吴望宇的功课落下太多。
时思总是这样温柔,温柔又可爱。他对所有的学生都很好,细心体贴,认真负责,因此大家都喜欢他。
如果他这份温柔,只留给我一个人就好了。吴望宇想。但那又怎么可能呢。
欢乐颂的声音缓缓响起,体育课结束了。吴望宇离开了荣誉室,小心地带上了门。在返回教室路上时,他迎面撞上了自己的班主任。
吴望宇产生了瞬间的恍惚,误以为时思食言,把他在荣誉室待着的事告诉班主任了。直到班主任神色不善地拿出自己的手机递给他。
吴望宇在高中时没有属于自己的手机。他的养母要联系他,就会直接打通班主任的电话。在班主任的手机中,吴望宇听到了董丽带着些许醉意的怒涛般的叫骂声。
在那些不堪入耳的词汇中,班主任带着一脸嫌恶的表情,给他一张假条,让他交给传达室。
“你妈妈要见你。”班主任说,“上午的课你可以不用上了。”
吴望宇默默地接过假条,心中隐约产生了些许不好的预感。他努力回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记忆中仍是一片空白。
当踏入董丽的病房时,吴望宇似有预感一般,在房间门口停下了脚步。果然,一听带着啤酒的易拉罐,划过一旁时思母亲的床角,径直地砸在吴望宇身旁的门框上。
时思母亲似乎被吓了一跳,在病床上缩起身子。易拉罐倒在地上,黄色的液体撒了一地。吴望宇犹豫了一下,还是缓缓走到了董丽的床边。
他刚刚站定,就被董丽一把拽住了领子。恍惚之余,吴望宇用余光看到床底几个胡乱放置的啤酒空罐,和紧紧攥在董丽手里的检验报告单。
“我的病没救了!”董丽用力地摇晃着吴望宇的脖子,憔悴的脸上带着不甘,“没救了!”
从她开合的嘴巴里,吴望宇闻到一股浓重的酒精味道。
她又自己偷偷去买酒了。吴望宇想。
“这就是你老娘的下场!”董丽扬起手中的检验报告,一把呼在吴望宇的脸上,用力碾压着,“为了拉扯你这个白眼狼长大!身体都搞坏了!!”
“到头来,我就得躺在这里,天天去做什么狗屁透析。”她咬牙切齿,“连一个好点的护工,一个单人病房都没有!姓吴的果然没有一个好东西!”
吴望宇从脸上摘下来检验报告。上面无疑是董丽尿毒症又恶化的信息。
她靠着昂贵的透析维持生命,又要求一直住在医院的病房里,请最贵的看护。但却控制不住酗酒的习惯。身体还是愈来愈差。
董丽没有正当职业,家中一份存款也没有。维持她生命的那些昂贵的花费,自然要靠她的宝贵的、费尽心机得来不易的养子。
吴望宇被董丽用力地推搡了一把,还未站稳之时,就被一个坚硬的物体狠狠地撞在了额头上。几乎是头骨碎裂般的疼痛,吴望宇头晕目眩,下意识地接下砸中他的物体。
董丽把她的手机扔到了吴望宇的脑袋上。“给你亲爹打电话!”吴望宇一边揉着额头,一边听着董丽大声呵斥。
“医生说了,我要是不换肾就要死了!让你爸给钱,我把他这么大一个儿子养大容易吗?他那么有钱,连单人病房都不给我住,良心被狗吃了?”
“让你爸给我联系肾源,愣着干什么!快打!”董丽又捡起一只啤酒瓶子,径直向吴望宇丢了过去。吴望宇侧身闪过。酒瓶落到了时思母亲的病床上,在被褥上滚了一圈。
时思母亲忧心地看着二人,将酒瓶捡起立在床边,然后拿起枕头旁的手机。
吴望宇望着怒不可遏的董丽,渐渐意识到了什么。
回忆从一层白雾中逐渐显露出真身,愈发清晰与残酷。他隐隐约约开始发觉,为什么量子追踪仪会选择重现这一时段的场景。
并不是为了让他回来再看看时思,回味那一段温和而美好的情谊。而大概是为了提醒他,今天是他人生中一个极为重要的转折之一。
就在今天晚上,董丽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