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居一色,书房。
罗夕年刚研好磨,拿起笔,门口便响起叩门声。
“爷,出事了!”
是通幽。
他听到曲径的口技传音,即刻来报。
曲径、通幽是一对双胞胎兄弟,耳力超凡,是罗夕年在盛京暗坊的情报好手。
这一次,一并带回了青州。
两人有自己的传讯方式,那口技在外人根本听不出什么,只道是寻常。
毕竟它是随着天气还有周遭环境而随时变化的,此时就像是一阵卷风,卷过满天飞雪,在树梢上落下的簌簌声,一簇一簇,颇有节奏。
这声音,只有两兄弟分得清楚。
也许,这就是双胞胎的心灵感应吧。
罗夕年开门后,直接抄天路去往长宁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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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不是我,花判,我没有理由这么做。”
长宁苑主寝大门外,红衣女人半就着,一手横搭在与地平行的腿上,另一只以膝对肘,托着精巧的下巴,睨视着门槛上瑟瑟发抖的道袍男人。
不远处有落雪声絮絮扬扬,花容眸转一瞬,继续盯上方有三,“如你所说,没有理由,你为何要背叛我?”
方有三顺着花容方才的眸光望去,入眼即是十丈外的一丈高墙,还有高墙外冒着尖尖换上白妆素裹,分不清是什么品种的树。
花容红眸逐渐圆润,眯起。
方有三见状,心领神会,忙道,“我方云虽贪生怕死,但也定不会卖主求荣,依小的愚见,兴许是日新签了后与二爷说的呢?”
——日新?这死鬼碰上的不是鳞次吗?
看来这死鬼还挺记仇,想借此来离间人家主仆关系。
花容的眼已经眯长了,她缓缓靠近方有三,音色虽轻但还是带着刺骨之寒,“你若是聪明点儿,就最好别无他心。否则,就算追遍阴曹地府,十八层阎罗殿,我也会将你挫骨扬灰。”
言毕,花容一甩衣袖,站起了身。
还趴在门槛上面如死灰的方有三,只觉自己流年不利,这么大年纪了,都糟的这是什么罪?
他兀自瞪出两行泪。
花容双眉一挑,冷声发问,“你有何不满吗?”
“没有。”方有三即刻低下头。
只听头顶人又道,“没有就好。不过,我既如今是你主子,我花瓣那小名儿,就莫要喊了。以后喊我主人,或者跟他们一样,叫我三夫人。”
“……”方有三晃神片刻,赶紧应声,“是,花——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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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外树下,花容方才望的方向。
又一串悉悉索索的暗音传出,已经快飞至长宁苑,在一屋檐上点足的罗夕年,被紧跟在身后的通幽紧促一声,“爷,等等。”
罗夕年刚跃至前一侧长墙,回首转身时,通幽道,“危机解除了。”
半刻钟后,天居一色,书房内。
“婚契?”罗夕年看向一回来,就对他传了一句话的曲径。
曲径拱手,“是,爷。方道长说,您似乎是知道了三夫人让人签婚契的事儿。”
——婚契?
不,不,罗夕年惘然出神,三弟说的分明是骨契,怎会变成婚契?
他一手支着额头,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缓声道,“你接着说。”
曲径沉默半晌,在罗夕年抬眸看向他时,才支支吾吾地开口,“那方道长说了一个签契之人……”
“……”罗夕年那只放在案几上的手不自觉地敲击着桌案,顿了顿,他才道,“我知道是谁,你说吧。”
曲径这才吐出一口气,吓死他了,日新这臭小子真是什么都敢做啊。
看到他家爷早就知道了,这才放心道,“其实依属下看,那婚契肯定不是他自愿签的。”
“嗯。”罗夕年沉声应道,确实不是自愿的。
可即便不是自愿,在都不知道有和离书的前提下,她是怎么敢的?
都这种时候了,三弟是不可能骗他的,那就是说,这个女人也欺骗了三弟。
罗夕年长眸骤冷,真是个——水性杨花、罔顾常伦……
曲径一看罗夕年脸色已变,兀自想着爷知道这事儿,兴许还真是日新自己承认的,怕他家爷还在生日新的气,便想从旁缓和下气氛,就道,“属下还听方道长说,是日新自己跟爷说的呢。所以,爷——”
“你说谁?”罗夕年阒然惊起。
曲径陡然一颤,“爷以为的谁?”
这是,是对错了信息?
“……”罗夕年瞬间破防。
——显而易见,曲径说的那人是日新,并非三弟。
空中气压骤降,曲径只觉日新要完蛋了。
果然,下一刻,他家爷直接沉声喊人,“通幽!”
通幽推门而入,看了两人一眼,直接拱手施礼,“属下知晓,这就去喊日新过来。”
带门走后,罗夕年才在不久后,松开了鼓劲扣在桌沿上已经发白的手指。
曲径也懊丧着脸,罗夕年见他如此,命他,“将你入长宁苑之后,所听之话,一五一十如数说来,一字不露。”
曲径听言,即刻拱手,“是,爷。”
一盏茶水见底,曲径已经说完。
罗夕年将茶杯放在桌上,轻声道,“花瓣?她说那是她的小名……”
“正是。她与那方道长说,往后见她后要么叫主人,要么就叫三夫人。”曲径回道。
罗夕年抬手掩着鼻尖,五指在玉白的颧骨上轻轻摩挲,“花瓣,暗坊在查沈择时,可有听过此乳名?”
曲径摇头,“并无。五年前,兖州因其父陷入战火,致使城中百姓流离失所、生灵涂炭,便有极端泄愤之人,将沈府一把火尽数烧了,所有关于沈氏的卷宗已是查无可查。”
那就是,无所对症了。
罗夕年手下的唇紧抿着,他如今可以断定的事情有两件。
一是,沈择与日新签了婚契。
二是,沈择逼三弟也签了契,至于是婚契还是骨契,暂时不知。
所以,她究竟想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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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新刚睡下没一会儿,便被通幽从地下暗坊喊出了门。
“莫非是爷想通了,打算让我也下云州?”日新一脸期待,对上通幽嘴角抽搐。
日新不明其意,“你怪怪的,从叫我起床就很奇怪。你以前都是喊我,小新新,爷有请,你今天却是直接踹我屁股!说,你是不是嫉妒我能下云州?”
通幽嘴角的抽动变成了一缕“呵”笑。
两人从小巷的门里走出,再往前十来丈就是大道。
日新在快至大道三丈余,大步跨到通幽身前,通幽个头远比棋布矮了半头,如今被他一手支在墙上,很轻易就挡住了去路。
他眯眼直道,“你不对劲儿。”
“……”通幽别过脸,一言不发。
日新有些郁闷,就是在梦里真把他怎么了,也不至于投射在现实生活中吧?
“不是,你是不想我去云州吗?”日新别着脑袋,追随过去。
通幽却又对着他的脸一声嗤笑,别到了另一侧。
日新觉得事情不大对劲儿。
“你老实跟我说,是不是曲径那家伙在你与爷面前说我坏话了?”
通幽一听,脸色明显恼火气渐生,“你做了什么还需要别人来说三道四吗?”
日新一脸懵,“我做什么了?我就睡个觉,咋的,一觉睡起来,天也没塌呀!”说着,还指了指头顶的苍天。
“……”通幽红唇抿了好几下,最后才冷声道,“天是没塌,但你塌了。”
言罢,直接纵身一跃,横空而去。
“什么叫我塌了?”日新恍然回神,紧脚点地,着力追去,“喂,你说清楚,我怎么塌了!”
也就半刻钟而已,天居一色。
“请爷明鉴啊!”日新崩溃,直喊冤枉。
他总算是理解了通幽的话:“天是没塌,但你塌了。”
看着冷眼不动,玉面紧绷的他家爷,日新更是欲哭无泪,费力解释着,“这方道长绝对是故意的,他肯定是记恨属下昨晚踹了他几脚,这才空白白牙,诬陷属下!”
“爷,你要相信属下,就是借属下十个狗胆,属下也不敢呐!”
“嘿——”一旁站着的曲径突然没绷住笑出了声,他突然想起,那方道长刚才也跟爷说过这种话,不由掩着笑小声道,“不如这样,赶明儿你和那方道长一起,开个狗场呗。”
“……”日新一听,龇牙朝曲径唇语,“你-闭-嘴。”
另一侧的通通幽也对着他摇了摇头。
曲径这才伸手,捏了下上下唇,点了下眼皮子,表示:知道了。
日新又望向他家爷,“爷若还是不信,属下愿意跟三夫人当面对峙!”
「那可是签婚契啊!」
「别说是三夫人,就是她不是,就她那种暴虐性格,他也得有命消受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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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花容冷笑着,看着镜灵连接起来的镜像。
还有命消受?你的魂契就在本官手里,死后是拆骨做器还是留你全骨,全凭本官心愿!这白驹一世,人命最短,你该谢本官留你此生不死不灭才是。
花容将手中的甜梨咬了偌大一口,继续观摩着这场闹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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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夕年总算开了口,“我知道了。你先回去。”
日新两眼一蒙圈,“爷,你不信我?”
罗夕年敛眸,顿了一息后才缓声道,“你可还记得然茗居那夜发生过什么?”
“……”日新足足愕神了十忽,徒然惊呼,“她对我下了迷药?”
花容满口搅碎的果肉全数“噗——”地喷到镜子上,“迷……?”
镜灵紧皱着脸悄然现身,她掏出帕子,准备探出脑袋去擦拭镜上的秽物。
花容伸手,拉过那帕子,道,“抱歉,没忍住,我自己收拾。”
镜子里,正被一口梨子肉糊在脑门儿上的罗夕年开口道,“迷药不至于,她身怀奇技,怕是多的是法子让你在不知不觉中签契。”
花容没擦那口梨子,别那位置,就像是状元郎游街时的状元花,还挺——滑稽。
毕竟,人状元郎是红花,他是——白花。
一想起与他一模一样一张脸的冷面白君,也这么被一口梨子呼脑袋上的场景,她就乐了。
“只是我怕……”罗夕年沉下了眸子,没有说完。
日新却眉头紧蹙,喃喃道,“棋布他们,会不会也在不知不觉中……”
——签了。
——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