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些年已经不常叫殿下了。
他们在西北旧部寄人篱下,颜怀隐自八年前来西北的第一天就告诉他,如今自己不过是个旧朝已经殉国的太子而已。
赵环处处叫他殿下是提醒着他,他不过是一个早该死去的废太子,性命身价都由他赵大将军拿捏着。
而若自己人还处处称颜怀隐为太子殿下,难免让赵大将军怀疑他生出了什么不该生的心思,存着什么不该有的幻想。
任尊贵无双的太子殿下是谁,都不能是他颜怀隐。
霍云平是气急了,才脱口而出了殿下两个字。
“气什么,”颜怀隐笑了笑,“赵环不破不立,我们也需要不破不立。”
躲在西北群山里八年,如今能出去了,对于颜怀隐来说,未必不是一个机会。
霍云平看向他:“这信上说了,小姐身子不好,还是留下来养病为好。”
“这是还要拿岫青拿捏着我,”颜怀隐笑着嗯了一声,“所以你也带着鹤羽军留下来。”
他这么说,刚刚还怒气冲天的霍云平却没有再说什么,反倒是慢慢平静了下来。
他是跟着颜怀隐一道长大的人,从帝都朝华城到西北群山,统领着鹤羽军,并非是只会骂骂咧咧的莽将。
霍云平思索片刻,就明白了颜怀隐话中的意思:“如此也是现下最好的选择了。”
只有他们都留在西北部,赵环才能放心放颜怀隐一人去朝华城。
可霍云平还是心下不安,承德帝专横残暴,赵环八年来拥兵自重,如今将代表着赵环势力的颜怀隐送到帝都,无疑是给承德帝送去了一个泄愤的工具。
“别担心,”似乎是看出来了他的不安,颜怀隐笑道,“传国玉玺丢了八年,承德帝被叫了八年的白版皇帝,他满心以为传国玉玺在赵环手里,没得到传国玉玺前,他不会做什么。”
霍云平轻声道:“那主子这次要带着么?”
颜怀隐垂眸,极轻地点了点头。
“岫青虽善谋略,可到底还年少,”两人几句话间达成了共识,颜怀隐笑着嘱咐他道,“观槿,你多看顾着她些。”
两人一同长大,霍云平一只手拿信,另一只手颇为不好意思的笑着摸了摸鼻子:“祖母年迈,我这个不孝子八年未归家,这次也不能回去了,我去写封信,主子回了朝华城,帮我将信给祖母吧。”
两人都不是多愁善感的人,见颜怀隐点了头,霍云平便不再多说,他从袖中拿出了另一张小一点的纸,收了刚刚那副笑容:“主子,这是张东风搜集来的近三个月朝华城的消息。”
颜怀隐放下了手下的东西:“说说。”
张东风写字向来是很难看出是人写出来的,尽管已经看了无数封他的信,可霍云平也是皱着眉读了半晌,才读出来第一句话:“九千岁见兵部侍郎之子不喜,欲杀。”
他啧了一句:“这个九千岁每日里不杀些人是活不下去么?”
张东风每三月给的一次信中,几乎都有当朝九千岁杀人的消息。
今日他儿子,明天他老子,得亏朝华城老子儿子够多,能让他自三年前声名崛起后每隔一段时间打一打杀一杀的。
颜怀隐歪歪往旁边的树上一靠听着他念,没有说什么话,似是太累了,微微闭上了眼:“继续。”
霍云平继续念了下去:“因广固兵士二十指挥阻止,未成。”
他讶异地挑了挑眉:“这倒是稀奇了。”
“我说这个小指挥怎么这么莽,”待他匆匆往下看了几行字后笑道:“原来还是个新回城的小将军呢,才不知天高地厚为何物。”
颜怀隐半死不活地靠在那里,听到这才气若游丝地哼了一句:“叫什么名字,哪里来的?”
霍云平答道:“南陲边关,周良的将士,叫顾还山。”
颜怀隐眼睫颤了颤。
他慢慢睁开眼,直起了身子。
朝霍云平伸出手来,颜怀隐道:“拿给我看看。”
从霍云平手里接过来了那张被攥地皱巴巴的纸,颜怀隐认认真真地垂下了眸,青年视线没有在九千岁那行字上过多停留,而是轻轻掠过后看向了写着顾还山三个字的那段话。
长盛元年去往西南边陲,历经赫赫战功,西南边陲耀眼的顾小将军,今年初春回了帝都,任广固兵士二十指挥一职。
十八岁的少年郎,天不怕地不怕,敢指着那权势滔天的九千岁鼻子骂。
纸张的左下角,张东风还画蛇添足般地临摹了一幅顾还山的小像。
他字写的犹如鳖爬,可画工上却有几分天赋。
颜怀隐与画上人的眉目间,瞥见了几分间隔了多年的熟悉感。
霍云平在旁看他多看了几眼,也笑道:“是不是有几分我的风采?当年我在朝华城中,怎么说也是人人倾羡的小郎君。”
颜怀隐听惯了他这些狗屁话,面不改色地将纸收了起来:“霍小将军顾影自怜完,就早点回去歇息吧。”
霍云平在他身旁哈哈大笑了起来。
等笑够了,他才道:“主子打算什么时候走?”
颜怀隐垂眸:“这要看赵环了,不过我估计等不到立夏。”
“放心,”颜怀隐笑道,“我会尽量让你们尽快从这西北群山出去。”
霍云平却道:“末将倒不愿主子太过尽量。”
深峰中的绿浓稠的化不开,静默般的绿意衬的霍云平的话冷静又清晰。
他轻声开口,含着试探:“等我们从西北旧部出去后,主子准备怎么办?”
这个问题他这八年来已经不知道问过颜怀隐多少遍,此时又兀地问了出来,似迫问似乞求。
他看向颜怀隐,却见颜怀隐扯开一抹笑,像是安慰,语意温和:“观槿,你祖母年迈,除了写信,还是多在她身旁待待吧。”
他这话一出,两人之间陷入了沉默。
良久,霍云平眉目一敛,到底没有再问什么。
他垂眸道:“末将告退。”
他离开的动作又快又急,他心中有气,又不愿对颜怀隐发让他看见,憋的一张脸愈发的冷然了起来。
遇到捧着个瓦罐小心翼翼从远方过来的许志时面色也没缓和下来。
霍小将军冷硬地点头招呼道:“许先生。”
颜怀隐身边缺人,许志这八年来只凭长年龄,也算混到了个“许先生”的辈分上。
许先生对此向来是有些飘飘然的,可也向来对这个传闻中睚眦必报的鹤羽军统领甚为忌惮,更何况还是冷着一张脸的霍云平。
许志捧着罐子忙不迭地点头:“霍小将军好,我去给主子送药。”
听到送药两个字,霍云平虽还冷着一张脸,但到底往前来了两步。
他走近,掀开小药罐的盖子,还没瞧,就闻到了一股刺鼻的药的苦味。
劣质的药才散发出来的苦味。
霍云平低头往里面看了几眼,忍着味道闻了闻,脸色愈发的冷:“连根人参都没么?”
许志没有说话,只是叹了一声气。
他从朝华城跟着颜怀隐的那一刻起,哪知道跟着的是个旧朝太子啊?!
这贼船上就上了罢,可颜怀隐的身子没有药吊着是不行的。
赵环倒也时不时送来些好的药与补品,可还有个颜岫青,两人的情况差不多,吃的药也大差不差,赵环送药只送一份,颜怀隐便将绝大多数药都给颜岫青吃了,自己只用最勉强的药吊着。
贼船磕磕绊绊凑活了八年,喝着这样的药,不知道是在补身子还是在亏损寿命。
见霍云平马上就要像点了火的炮仗一样炸了,许志连忙道:“药马上就要凉了,我先过去了。”
他伸手从霍云平手中抢过来小盖子盖上,极为利索地跑了。
霍云平站在远处良久,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像是想揍人,可到底没拿眼前的树发脾气,忍了又忍,才转身离开了。
*
颜怀隐猜测赵环让他走的早,可时间却比颜怀隐想的更早了些。
两人谈话过去的一日后,承德帝的圣旨由江北大营飞马传到了赵环手中。
承德帝听闻西北旧部颜先生大才,欲招致帝都朝华城为太子少傅。
第二日,赵环宴请颜怀隐,两人促膝长谈到深夜,将军府中森冷月光都染上了赵大将军开怀的笑声。
三日后,赵环就给他收拾好了去帝都朝华城的马车。
才气惊艳西北,准备去帝都给太子当少傅的颜先生在第三日清晨坐进了马车里。
那日清幽深林里的寥寥几句,已然是颜怀隐和霍云平最后能私下谈的一场对话。
所幸都说了清楚。
马车外没多少人,近处只零星站着几个送别的人。
而赵环赵大将军昨日还和颜怀隐举酒言欢,今日颜怀隐要走,他却没有来,只派了一个李桂松。
李副将对着马车朗声道:“大将军今日要去喂爱鹰,就不来送颜先生了,还望颜先生到了帝都不忘时时给将军报平安。”
颜怀隐还没有他的爱宠重要。
八年来这样的侮辱数不胜数,站在旁边的颜岫青尚能不动声色,可同为将士,主子受了这样的侮辱,纵然已经听了无数句,霍云平的眸光已然冷了下来。
马车的帘子被慢慢挑开,出现了一张平淡无奇的脸。
颜怀隐笑的温和:“我知道了,到了朝华城,我会寄信给赵大将军的。”
赵环拖着他说了一夜的话,颜怀隐今日药都还未喝,就被塞进了马车里。
许志站在霍云平稍后一步,拿衣袖小心翼翼捂着渐渐凉去的药,他瞧上去安安静静地低垂着头,心中锣鼓喧天地问候着赵环的族谱。
不用想,他都知道颜怀隐面具下的脸指不定已经白的跟死了七日一样。
李桂松得了话,退到了一边,霍云平三人这才上前来。
颜怀隐对三人没有多说什么,只弯着眸说了一句:“走了。”
颜岫青像少时那样,握住了他的一截指尖轻轻晃了晃,笑容明亮:“兄长再见。”
许志什么都没说,只是将手中的药递给了颜怀隐。
霍云平低垂着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单膝跪下:“先生好走。”
随着他的下跪,远方叠叠树荫掩映下发出了一道轻微的甲胄碰撞的声音。
李桂松也听到了这道声音,他转头望去,就看见七八丈远的树林中,不知何时装下了几千沉默的身影。
鹤羽军着银冑,今日阳光好,照在一个一个连在一起的银冑上,树林里的鹤羽军像一尾游在墨绿深湖中的银鱼。
神秘、诡谲。
赵环觊觎良久,甚至对颜怀隐动过杀心的鹤羽军。
直到两辆青盖马车晃悠悠地走远了,霍云平站起身来,那跪在远方树林中的几千鹤羽军才跟着起身。
霍云平转过身来,眼看着怔在了那里的李桂松,他弯出一抹笑,声音冰凉:“李副将,好看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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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十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