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蜿蜒曲折和枯色笼罩的花园走过, 再抬起些头,就能看到宅邸中常有的羌桐树,粗大的枝干猖狂遒劲, 可想来年春夏之时, 将是如何的浓阴。
赵行走在身边,说:“这里是旧宅,徐家旧宅。”
纪枝瑶脚下蹒跚,微微一愣, 愕然仰起头看向赵行。他目不斜视, 所以纪枝瑶只能瞧见他冷峻的大半个侧脸。
原来这是徐家旧宅。
刚到楚南宅邸时, 纪枝瑶就有这样的猜想,赵行放着新的宅子不用, 偏选了这么一个有些年份的旧宅。
怕是与他有所渊源。
而赵行的外家的徐家,正是生于楚南。
走到一处院落前时, 赵行微微停了下脚步, 抬起头来,望着从墙内探出头来的羌桐枝干露出温柔的神情来,“年幼时候我曾随母妃回到这里, 她同我说, 她还没去晋京的时候就住在此处。”
推开院门,其中已经被翻新过一次。
墙角处的羌桐, 很难让人不在意。
纪枝瑶笑了笑说:“近来我也听楚南人说过, 家中孩子出生时, 会替他种下好活的树来,希望孩子日后也能平安顺遂。”
“是。”赵行声音里温暖起来,“外翁那时便为母亲种下羌桐,如今一转眼, 竟是这样的光景。”
纪枝瑶抿了下唇,握紧了赵行的手,这一刻,她觉得自己和赵行离得无比的接近。
是在床榻上也无法企及的亲近。
纪枝瑶也能感受到,自己已经在赵行心里了。
赵行带着纪枝瑶继续前行,到了一个不曾修缮好的院落之中,墙垣脱落,看着与别地的金碧辉煌格格不入。
来这里这么多日了,纪枝瑶竟然不知道府中还有这样的地方。
“殿下,这里是?”纪枝瑶问道。
赵行推开房门,虽说打扫过,可久未住人的潮湿和霉味还是扑面而来,呛得纪枝瑶咳嗽两声。
赵行在她背上顺了顺气,朝着里间走,说:“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何促成曹家与赵立的婚事么。”他松开纪枝瑶的手,打开了房中的一个柜子,从中取出一个画轴来。
他手持画卷,回过头来,幽深的目光里只有一道纤细的身影。
赵行唤了一声:“枝枝,过来。”
展开画卷,里面的美人图也露了出来,美人摘花,意境极好。
纪枝瑶细看之下,不禁掩住唇瓣,“这女子眉眼之间竟与纪怀嫣有些相像。”
赵行垂下眼眸来,嗯了一声,“这便是我表姐徐知意,也是赵立的前王妃。”提到这里,赵行目光晦暗下来。
纪枝瑶微惊,她是知道赵立曾有王妃,不过那位是晋京中绝口不提的人物,渐渐的也就没有人再能想得起来。
纪枝瑶只当那位王妃出身不好,后来又暴毙了,所以才不被人提及。
竟没想到,赵立已逝的王妃竟然是赵行的表姐!
“所以说,五皇子是看纪怀嫣与表姐有些相像,才格外亲近了些?”纪枝瑶灵光一现。
赵行垂眸,冷冷嗤了一声,将画卷放在一旁,脸色冷淡阴沉。他目光扫过纪枝瑶,“他亲自动的手,又装什么情深。找个与她生得有些想象地纪大小姐,当真是可笑至极。他想娶,本王偏不要他如愿。”
纪枝瑶有些同情起纪怀嫣来了,还以为是两情相悦,没想到自己只是个替身罢了。
赵行看见纪枝瑶微微拧着的眉头,伸手拂开她的眉头,纪枝瑶一怔,后知后觉扬起笑容来说:“原来殿下只是为了让五皇子不如愿罢了。”
小娇妻眼中笑意一如往常,只是两颊微微鼓着,让人格外的想要去揉了揉。赵行垂眼端详片刻,无声一笑,愈发觉得她无一处不可爱,他也伸手在她的下巴脸颊上揉了揉。
又软又嫩。
满指幽香。
纪枝瑶没料想到他会如此,一下子就红了脸,这手法,分明就是摸小煤炭时候的样子。
殿下这是把她当做小煤炭了!
纪枝瑶哼唧一声,“殿下你坏。”
她转过身,气鼓鼓的提着裙摆朝着外面跑,结果没注意脚下的门槛,一不留神就绊了脚往下摔去。
“哎——”
纪枝瑶一时间只记得护住自己的脸了。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冷风卷着清冽的松香裹挟而来,电光火石之间,纪枝瑶听到一声浅浅的闷哼,感受到温暖的怀抱。
没有摔下去的痛感。
她移开放在脸蛋上的手,一张阴冷俊俏的脸直勾勾就撞入眼中,漆黑的眼眸也正瞧着她。
纪枝瑶正趴在赵行的身上。
“殿下。”纪枝瑶目光一凝,要起身来,“殿下救我作甚,你摔到哪里没有?你若是摔着了,我会心疼死的。”
赵行喉结滚动,一把拽住纪枝瑶的手腕,又将她拉入怀抱之中,紧紧禁锢住她纤细的眼神。
他伏在她的耳边说:“枝枝,我不止是想要赵立不如愿,也想要纪大小姐不如愿,让好友抢了自己的亲事,应当更难受吧。”他声音冷中带着温柔,一声声的,让耳膜有些痒。
“枝枝,纪大小姐如何欺负你的,与我说说,可好?”
“我也想知晓你的过去。”
说话时,他硬邦邦胸膛之中的震动,耳畔温热的呼吸,耳膜里的酥痒,都让纪枝瑶脸红,他放在腰间的大手,也禁锢得紧,挣脱不开。
他还声音低沉地在她耳边说:“枝枝,你不可如此耍赖,只听我的,而不说你的。”
一声声入耳,都让纪枝瑶浑身都酥了,纪枝瑶只好作罢,趴在他的身上不动了。
她淡淡一笑,心里也泛着暖流,她还以为,赵行不愿了解她。
赵行只听见小娇妻清浅的呼吸声,没有作答,他当是她不愿说,自己让她为难了,他抿了抿薄唇说:“你若不愿……”
“殿下。”她唤了一声,扭过头来眼中浅笑盈盈,波光粼粼,好看极了,“你这样替我出气,又问我过去之事,是不是喜欢我啊?”
虽是问句,但纪枝瑶笃定,赵行喜欢她了。
赵行显然没想到纪枝瑶会这么直白,一愣,耳廓慢慢烫了起来。
他这一刻,才知道慌乱为何物。
对上纪枝瑶笃定的水盈盈的眼睛,他忽的就没了嘴硬的勇气,注视片刻,他松了口气说:“枝枝,喜欢。”
纪枝瑶这下子是彻底愣住了,赵行第一次如此直白的说喜欢她。
她心头的小鹿猛的撞了一下,他这简单的四个字,让纪枝瑶鼻尖一酸,禁不住泪眼朦胧起来。
她吸了一口鼻涕,擦了擦眼眸,呜咽一声说:“殿下,我也喜欢,我最喜欢你了。”她抱着赵行,翻来覆去的说着喜欢,生怕自己的心意无法抵达他的心里头。
赵行目光温和起来,揉着她柔软的发丝,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喃喃说:“那便极好。”
他浅淡的声音交叉着纪枝瑶满口的“喜欢”,撞碎了这冰冷的深冬。
·
晋京城。
晋京深冬,还未至年关,一场大雪就已经纷纷扬扬落下,落在青瓦上,覆盖着一层雪白。
曹笙被赐婚给赵立的消息,早就已经在朝中传遍了,而纪怀嫣,已经让丫鬟来传了好些话,赵立都没有一句回应。
这些,刘妃娘娘都看在眼里。
刘妃娘娘紧了紧身上的衣裳,轻笑一声,将一纸书信放进了炭火之中,扬了扬眉眼看着座下的挺拔男子,说:“纪大小姐这事儿就过去了,你若是不娶曹三小姐,这可是违抗圣旨,立儿,你应当知晓后果的。”
赵立手指一紧,抿了下唇,很快就恢复了眼中的温度,温声说:“知道。”
刘妃娘娘冷哼一声:“真不知陛下是如何想的,竟是把曹笙指给了你,这事估计和赵瞿脱不了干系。”
赵立抿着唇没有说话,又听刘妃娘娘絮叨了好一会儿,话里话外都是让他莫要再与纪怀嫣有所纠缠。
赵立沉默半晌,才应了一声:“是。”他抬眸看了眼阴沉的天色,大雪铺天盖地而来,就如同那一日一样,忽然间,赵立胸口就闷了起来,他使劲绷着那股痛意,起身来说,“母妃,儿臣还有事要与李大人商议,要先走一步。”
赵立转身,刘妃娘娘却皱了下眉头,冲着赵立的背影说:“立儿!十年前你能辨得清,今日就不要为一个纪怀嫣看不清了,赵瞿今日算计你,来日你就千倍万倍的还回去。莫要因为一时之气而乱了分寸。”
赵立脚下一顿,将颤抖的手收进袖中。
他不记得自己是否应了,等他回过神来时,天上的漱漱飞雪全都落在肩头,身边的人给他撑了一把伞,低眉顺眼说了句:“殿下,雪大。”
赵立叹了一口气,哈出一口白气来,“不算大。”
这场雪,没有十年前那一场大。
回到府邸之中,赵立屏退了身边的人,踏进了冷清无人的院落之中,院里房中,正高高挂着一张美人图。
美人国色天香,温婉动人。
一颦一笑,即便是在画布之上,依旧那样牵动人心。
就算纪怀嫣的眉眼与画上女子有些许相似,可也无法比之分毫。
知意。
徐知意。
赵立轻声呢喃着,捧住胸口,竟是透骨的疼痛。
这么多年,愈演愈烈。
当年他留不住她,今日连一个替身也没法子娶到。
当年,他对初次来晋京的徐知意一见钟情,惊为天人。那时候,年少轻狂,赵立无视掉她是徐家人的事实,违抗了刘妃的话,毅然决然求娶了比自己大上些许的徐知意。
他爱慕的女子,终于成了他的王妃。
谁知,一朝事变,宠冠六宫的珠妃娘娘溺毙于冰冷的莲花池中。而徐家,也因为谋逆之罪尽数被诛杀,徐知意跪在他的跟前,求他彻查这个案子。
那日赵立没有拒绝,进宫找了刘妃娘娘才知晓,徐家谋逆一事,刘妃在背后出了不少的力气,想要彻底扳倒她厌恶的珠妃和徐家。
赵立没能拿到救徐家的证据,反而是得了刘妃娘娘一瓶毒药。
她告诉赵立,徐知意绝不能活,若是她活着,陛下就会疑心他。
徐家人一个都不能活。
赵立知道,要是自己在这件事上有所犹豫,就会被陛下猜忌,就会错失争夺东宫的机会。
所以那一夜,赵立下了决心。
他以为,不过是个喜欢之人罢了,日后还会有别人。
徐知意死在那个风雪极大的夜里。
雪,比今时今日的,大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