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明宫玄武殿,皇帝赵长生听着回禀,托腮发了好一阵呆。
那探子垂着头不知他走神,依然口若悬河地禀告着傅氏女郎在凤王府的种种作为,立在赵长生身边的总管太监梁九抖抖拂尘,探子会意,膝行告退。
梁九白面无须,常年堆笑的脸像年画中的娃娃,轻声细语地命人放下门帘来,免得蚊虫飞进殿内伤到圣体。
殿内的响动总算唤醒发呆的赵长生,他捏捏眉间,心事重重地道:“十年了,朕还以为她死在了外头。”
梁九斟着茶,万年不变地笑道:“好歹是太后娘娘赦免的人,福分大着呢,奴才早不知陛下忧心,若知晓早也便去寻她回来。”
“朕何止忧心她。”赵长生单薄的嘴唇一张一合,说出的话却情深义重:“二弟日渐颓废放纵,朕只这一个弟弟,虽然母后不喜,但朕总不忍丢开他去。”
梁九仍旧笑着,眼睛鼻子凑到一起,十分讨喜地说:“骨肉至亲,陛下惦记凤王殿下乃人之常情,至于太后娘娘哪能不喜凤王,若当真不喜,怎会由着他挥霍国库?说到底还是疼爱,只不过养儿不比亲儿,终究隔着层纱罢了。”
“还是你明白母后。”赵长生稍解忧愁,眉间郁结散了些,“再派人盯几日,且看傅氏如何作为,她若当真为二弟筹谋,朕也能安心了。”
梁九应诺,提醒道:“该就寝了,陛下去哪位娘娘宫中?”
闻言,赵长生瘦削的脸上浮现笑意,起身道:“去擎荷宫。”
擎荷宫乃皇后居所,三宫六院的妃嫔夜夜翘首待帝王,真正得了圣宠且经久不衰的却只有皇后隋玉荷。
隋皇后出身高贵,乃大召累世公卿的滁州隋氏嫡长女,知书达理,自幼便有才名在外,容貌端庄秀丽,十五岁那年进宫觐见皇后格尔钦,与彼时还是襄王的赵长生偶遇于廊桥上,一眼便定了终身。
格尔钦面呈显宗,恳求下明旨替襄王与隋玉荷指婚。显宗顾虑隋氏会助长襄王党的势力,并未应允,但年已十八的襄王的确到了纳妃的年纪,显宗一琢磨,转头抬了民间洪氏女子给襄王做正妃。
这桩婚事乃长安的一大笑话,襄王再有匈奴血统,身上也流着赵家的血,显宗这般行事,实在偏心得离谱,格尔钦母子俩因此着实消沉了几年。
后来太子被废,襄王登基,格尔钦二话不说废那洪氏为庶民,替赵长生做主立了隋玉荷为后,风风光光将人迎娶入宫,这才算了了显宗留下的心结。
十年过去了,隋玉荷宠冠后宫,格尔钦起初乐见其成,然而皇后独占圣宠却十年未有身孕,格尔钦便颇有了些不满。
太后这几年愁得白了头发,可惜赵长生偏偏继承了显宗的痴情,无论旁人如何明示暗示,都不改初心,只守着皇后与擎荷宫过活。
这夜赵长生不出意外地驾临擎荷宫,往常总在殿门前相迎的爱妻却不见踪迹,他心中着慌,喊了两声荷儿,皇后的贴身宫女春儿指了指内殿道:“娘娘被太后叫去好一顿唠叨,正在里头伤心呢。”
春儿才说完,躲在内殿垂泪的隋玉荷便叱道:“多嘴的奴才,主子的事也敢妄议!”
赵长生挥退春儿,转入内殿,果然见隋玉荷哭得双目通红,不由疼惜地抱了上去,“春儿才不多嘴,倒是你,受了委屈躲起来做甚?若哭得落下病症,朕的心都得碎了。”
隋玉荷闻言又哽咽两声,伏在他胸前道:“臣妾多年无所出,太后娘娘说得不错,臣妾不该拘着陛下在擎荷宫,宫中多少美人等着陛下临幸,您年过而立却无子嗣,里外都是臣妾无能,陛下只当今夜是你我最后一面,明夜便去别处替大召传宗接代罢。”
“说得什么混账话。”赵长生紧紧搂着撒不开手,心内也有几分凄凉,但却不忍责怪爱妻,安慰道:“朕不在意子嗣,有没有都是天意,皇后与朕做了十年夫妻,难道还不知朕的真心吗?”
隋玉荷止住哭泣,含着眼泪抬头,“臣妾如何不知,但事关社稷……”
赵长生叹息着扶她坐下,“早前洪氏嫁给我五年,也是无所出,母后只当是民间女子伤了身体不会生养,铁了心要替我娶你,你我本就两情相悦,母后要朕纳你为后,朕心中万分欢喜,后来两年你亦不见动静,朕再糊涂,也知差错不在皇后,而在己身了。”
此乃夫妻俩的体己话,不到万不得已,赵长生也不愿说出口,隋玉荷听了,心中又是惊讶又是疼惜,替赵长生擦去眼角的泪花,立誓道:“臣妾只将这话烂在肚子,若说出去,任由上天惩戒。”
赵长生握住她的手,笑得缠绵又怪罪,“休要胡说,没了皇后,朕活不成的。”
二人话了衷肠,多年芥蒂顿消,只当对方是今生今世唯一知己,比从前更是恩爱。
帝后二人洗漱后窝在床上说笑,隋玉荷忽然想起一事,趴在赵长生腰上道:“母后今日训话时,提到傅氏女郎回到长安的事了,臣妾猜测母后对傅氏仍有戒备,陛下可知那傅氏究竟因何突然折返长安,又因何藏身于凤王府上?”
赵长生叹道:“朕的皇位说到底来路不正,不然母后何至于提防一个小小傅氏之女?她对二弟的成见之深,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大召上下也就他能说敢说此话,饶是隋玉荷也只敢模棱两可地回道:“母后只是担心傅氏对凤王殿下不利,毕竟傅氏当年夷族,多少也是因为他。”
“又关二弟何事?”赵长生微微不悦,“当时那种情形,傅氏替二弟出头也是常理,朕早说忍一时风平浪静,母后却自以为有理地拿傅氏作筏子,上下牵累数十条人命,天下士人嘴上不说,心中也道伤天害理,不然怎会这几年无论征辟还是科举都少有贤良?”
越说越离谱了,隋玉荷连忙转了话锋:“无论如何也该将傅氏提来宫里见见,凤王殿下的性子和陛下一样,最是单纯良善,别被有心人利用才是。”
这话说到他心尖上,赵长生神色稍霁,“正是此理,朕已着人盯住凤王府,再等几日看看。”说完又顾自忧愁,叹道:“这皇位本就是二弟的,朕坐了十年仍觉不安稳,父皇在天之灵若知晓我抢了二弟的皇位,必要痛骂我不肖子孙。好在朕今生难有子嗣,只盼二弟此后争气些,届时朕将皇位禅让于他,也算不辜负兄弟情义。”
隋玉荷竟不知他早作此打算,心中立时掀起惊涛骇浪,却不敢露出半分惊恐,只伺候着赵长生安寝,自己却彻夜难眠。
隔日赵长生上了朝堂,隋玉荷想来想去,只有太后格尔钦是个依靠,但昨日才被苛责无后为大,她纵然有心思去讨个主意,也只能先忍忍,且再探探赵长生的口风。
她忍着不说,实则早有细作将夫妻二人的对话说给了太后格尔钦听,她听后倒比隋玉荷镇定,也许是异域五官自有股坚毅,反正瞧上去云淡风轻。
慈恩宫总管太监李福暗自咂嘴,小心翼翼地替她用凤仙花汁涂指甲,不敢乱说乱看。
格尔钦目光定定地坐着,片刻后方道:“当年便该赶尽杀绝。”
李福是她心腹,这时候自然有话可说:“太后说得极是,傅氏与凤王同气连枝,这回傅茶白回到长安便直接找上凤王,恐怕还怀着那谋反篡位的心思。”
“他敢!”格尔钦狠狠一拍,银盘里的凤仙花汁液泼了李福满脸,瞧着甚为可怖。
然而再可怖也不如格尔钦的神色令人害怕,她这几年的尊养比做皇后时强了不知多少,却是贵气不曾增半分,戾气反而更重。
李福吓得喉咙颤抖,跪到地上直说奴才该死,格尔钦眼神阴郁至极,轻蔑且阴沉地说:“显宗和傅山都是本宫手下败将,他们一个小瞎子、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能翻出什么风浪?说到底本宫只怕伤了我儿长生的心,他这孩子自小如此,良善到不分敌我,只当天下人均与他一般呢。”
李福可不敢再多说话,一个劲儿地点头应诺。
格尔钦发了火气,又让他继续涂指甲,冷静下来后有了对策,吩咐道:“凤王许久未来请安了,传旨下去,命他明日带着傅氏女进宫。”
宫中旨意传入凤王府时,赵长吉正抱着傅茶白的小腿回忆昨夜喝醉后还做了何等蠢事,却只来得及起了个头便被人打断。
慈恩宫的老太监李福腆着肚子走近,笑眯眯道:“凤王殿下,太后想您啦,有旨意叫您明日入宫请安,哎呦瞧奴才这记性,除了您,傅氏女郎也得去。”说完对着傅茶白高抬下巴,那模样比十年前更显无耻。
二人离得极近,赵长吉朦胧间看到傅茶白的手像是摸上了剑柄,想起十年前,这该死的李福曾在宫门前欺辱过她的,他头皮一紧,瞬间意识到傅茶白这是要拿李福开刀,一雪前耻。
可惜李福并未察觉到危险,仍在洋洋得意,赵长吉犹豫不决间,傅茶白的手已然握住剑柄,即刻便要拔出剑去了。
赵长吉不由自主,迅速按住傅茶白拔剑的手,极快极低地说了句:“不可。”
这声警告尤为郑重,叫傅茶白收回手来,她眼神复杂地低头看着赵长吉,两人猝不及防对视,赵长吉那双从来空无一物的眼中竟透着肃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