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桃可不像任莎仙这个闲人,每天无所事事,到处乱窜。日出之前,她就踩着星光去了田里劳作。等毒辣的阳光无差别扫射所有人时,小桃已完成一天的工作,哼着昨夜跟易恒学来的流行歌曲,撑着阳伞回到家中。
一回来就看到潘人杰躺在地上呻吟,脸上身上都青紫一片。而任莎仙则皱着眉头站在一旁。她第一反应是:“小姐姐你咋走我这来打人喃?”虽然她挺喜欢任莎仙,但也将潘人杰划分在自己的所属物这一块,不乐意看到他被其他人随意处置。
任莎仙当然不愿给小桃留下任何坏印象,忙道:“我可没动过他,是易恒打的。”
“安?(语气词)”小桃不解,“易恒为啥子打他哟,他们不是同学蛮?”
易恒在屋内听到动静,赶忙出来替自己辩解。
“是他先骂我!一大早无缘无故将我一顿臭骂,我实在忍不住。你可别生气。”易恒小心观察小桃的脸色,只见小桃听他解释了具体原因后,脸色没什么大的变化,已然完全当成两人之间的小矛盾。
“那以后莫打了,他看起造孽(可怜)得很,这一身都莫法见人咾。暗合(一会儿)村头人看到,还以为是我打勒,暗合就把他要起走咾。”
易恒倒是巴不得把潘人杰送走,不过他也知道这不是小桃想要的结果,便假模假样给潘人杰道歉。潘人杰这时倒不蠢,知道跟易恒闹起来没好果子吃,他不想离开小桃,鬼知道下一个接手的人会是什么样,更何况他隐秘的心愿还没达到。于是只好把恨意藏在心中,表面平和地接受易恒的歉意。
小桃见事情“圆满”解决,便满心欢喜。说道:“小姐姐你来找我,有啥子事喃,走,我们一起切耍?”
在小桃的世界里,一切都比不过出去玩。即使在娲神村这样的封闭环境里,她依然乐此不疲地寻找新鲜的快意,这或许就是少年不识愁滋味。
任莎仙心底蓦然省起这首词,明明自己也是青春正茂,但这些天殚精竭虑,操心劲比过去二十年加起来都多,面对小桃的无忧无虑,她竟生出一股过来人般“年轻真好”的愁绪。
此刻,她只能强打起精神,按照脑海里拟定的计划,询问小桃去哪里可以找到桃夭。
然而小桃歪着头疑问道,桃夭是青婧姐妹的弟弟,他究竟在哪里,青婧姐妹应该比谁都清楚,任莎仙为什么来问自己,而不是直接去问青婧姐妹呢?
任莎仙此时才恍然大悟,难怪她老觉得桃夭和青婧姐妹间有一种莫名的奇特氛围。当她问起,青婧却不予她答案。但紧接着,任莎仙又觉得不对,桃夭说自己是村长的儿子,如果他又是青婧姐妹的弟弟,难道青婧姐妹也是村长的孩子?可她们完全没有提起过,青婧曾说她父母都过世了,而村长明显还活着……所以……
所以……任莎仙敲敲自己的木鱼脑壳,终于悟到,或许,她们不是同一个母亲,却有同一位父亲,那也算是姐弟,这在娲神村其实不算少见。
潘人杰还在地上哎哟哎哟,小桃见他可怜,同时不想被村人诟病,便想起青姝曾给过她们一些外用药膏,叮嘱潘人杰每天为自己上药。她便好心从屋里取来,用棉签细细为潘人杰擦药。潘人杰一时受宠若惊,竟连疼痛都忘记了。
易恒看着小桃为潘人杰擦药,脑中有了新的打算,看来不能同潘人杰太撕破脸。
任莎仙不知何时站到他的身旁,轻声问道:“昨晚你睡在哪儿?”
易恒猛一回头看向任莎仙,仿佛第一次认识她般,诧异道:“你不是母单吗,居然会问这个……你是来了娲神村后,也变开放了?”
任莎仙脸顿时红了,嗔怒道:“你这个没节操的!小桃还是未成年,你可不能欺负她!”
易恒嗤道:“这是我能做主的事吗?我可不比你,我现在可没有人身自由,人家让我做什么我就得做什么!”他忽而凑近任莎仙,用气声说,“你是不相信我的技术吗,要不你也试试?”
任莎仙反手就是一巴掌,然而易恒早已料到,及时躲开。他虽想还手,但也知道,在这里由不得他。
小桃发现她俩的动静,急得扔下棉签,抓着任莎仙的手道:“你莫打他嘛——他的脸最好看咾,莫打脸嘛!”
原来小桃在意的竟然只是易恒的脸,任莎仙又好气又好笑,她也不好解释自己为什么生气,只怒视着易恒,骂道:“死渣男!”
易恒恬不知耻,回道:“在外面,我是死渣男,但在这里,我就是活菩萨。”
任莎仙一时之间竟想不到如何回敬他。
易恒再接再厉,继续道:“你来了村子这么久,思想还没改造完吗!这村子里自由奔放得八匹马都拉不住……只有你满脑子纯洁,贞操的,这村子里有人在乎吗,只有你在乎!”
任莎仙猛然一震,她意识到,过去的同学们,每个人似乎都在逐步融入娲神村的体系里,似乎只有她,一直游离在外。任莎仙顿时有了一种“小丑竟是我自己”的感觉。
小桃完全听不懂他俩在说什么,圆如杏核的大眼睛里全是迷惑。
小桃说:“小姐姐,你到底来找我做啥子事嘛。你莫和易恒争架嘛,走,我们出切耍!”
至少小桃察觉出任莎仙和易恒间的矛盾,她不希望自己心爱的玩具受到伤害,同时也对擦药这一刚寻觅的新鲜事失去了兴趣。她拉着任莎仙就往外走,同时还不忘叮嘱易恒和潘人杰好好相处,她不希望回到家看到谁再变成猪头。
昨夜易恒虽然在小桃房间留宿,但他只当了一晚上“知心哥哥”,解答小桃的疑问。他只是不忿所有同学,包括自己,都不得不沉沦在娲神村的泥沼中,唯有任莎仙仍是一副置身事外,停留在山外世界中的模样。他想要把干干净净的任莎仙拉下水,同他们一样无法翻身。
任莎仙被易恒怼得一肚子气,但她无法向小桃解释自己生气的缘由,甚至小桃听了可能还会觉得好笑。她想了想,决定开始PLAN B——找到树林的出路。她让小桃带她去村外的树林转转。
小桃虽觉得村外的树林,她从小跑到大,已经完全没有了乐趣,但山外的小姐姐喜欢,她也乐于领路。还像个导游一般,为任莎仙介绍林子里的风物。
“林子吼头(里面)有豹子,还有熊瞎子……小姐姐,你一定要拽到我,莫跑设(丢失)了哦。”
任莎仙从未真正深入过树林,在村中竹林里探险,几条蛇的存在就够她吓破了胆子。但大抵城市居民的心底,都埋藏着对大自然的向往。更何况,她还是怀有目的而来。有了小桃的指引,沿路虽然还会时不时被蛇虫鼠蚁惊吓,但总算有惊无险。任莎仙只可惜自己的相机早已没电,无法留下林中美景予以回味。
后来两人在林中溪流旁暂时歇脚。闲不下来的小桃说着捉鱼,在溪流中渐行渐远。等任莎仙洗完脚,准备叫小桃一起回去时,却已找不到小桃的踪影。
更糟糕的是,她似乎听到了某种大型野兽踩踏落叶的声音。
“不是吧……”任莎仙发现自己每次到水边都没好事。她一边宽慰自己可能听错了神经过敏,一边又完全不敢回头,害怕真遇到猛兽变成对方的盘中餐。
然而事与愿违,野兽粗重的喘息声逐渐逼近,任莎仙不敢乱动,掩耳盗铃地埋着头,心想完蛋了,完蛋了,却猛地听见身后有人呼唤她的名字,而且是用的普通话。
她条件反射地回头,却正好看到一头黑熊,口里淌着浓浓的涎,正呲着牙面对着她。她眼前发黑,竟是吓晕了过去。
熊瞎子却没有对她发起攻击,而先前唤她的人一阵懊恼,深悔自己喊错了时机。
任莎仙醒来的时候,眼前一片黑暗。她脑子暂时不太清醒,还在想,怎么没开灯。城市里灯火繁盛,即使家中无灯,窗外总有路灯,霓虹,甚至隔壁楼的灯火,都能借映出一片光来。
然而自来到娲神村后,若是碰上无星无月的夜,那真是伸手不见五指,唯有纯然的黑。任莎仙渐渐忆起现时的处境。
她想起昏倒前看到的黑熊,摸摸自己似乎没有缺胳膊少腿。她心想是谁救了自己,是昏倒前呼唤她的那个人吗?
——那声音有点熟悉却又想不起是谁。
直到有人提着油灯,将光亮带入任莎仙所处之地。她才从沉思中惊醒,发现那人竟是于班。
“你还活着!”任莎仙脱口而出。她同于班不熟,难怪想不起他的声音。
这话有点冒失,不过于班还是很开心能见到过去的同学。
于班憨憨地笑着,说:“下午吓着你了。第一次看到熊娃子,谁都害怕。”
“熊娃子?”任莎仙捕捉到他话语中的不寻常之处,“这熊还有名字……难道是你养的?”
话一出口便觉荒唐,于班也连连摆手:“我才来几天,我怎么养。是住在这里的阿姨养的。”
阿姨——这里——
窗外一片漆黑,暗夜里却又有粼粼的光闪烁,于班说那是野兽的眼睛,吓得任莎仙不敢再看。
她倒也不算太笨,略一思忖便道,这里不是在村子里吗?
“这里的确已经不属于村子,村子里的人也很少来。”
于班望向窗外那浓稠的黑暗,忽道:“过会儿就要下雨了。”
这不算预言。任莎仙自从来到村子后,白天艳阳高照,傍晚就会淅淅沥沥开始点滴落雨,到得深夜,往往已是瓢泼大雨。夜复一夜,就算刚来不久,任莎仙也懂得这规律。
今夜雨算下得晚。
落雨转移了任莎仙的思绪,没提防一位披头散发的中年女子,身着村人常穿的花布衫,粗噶着嗓子,伸手对于班就是一巴掌。
“瓜娃子,下雨了看不到咩?把窗子啥子的都关到起!”
任莎仙没注意这位女子从何而来,但对她粗鲁的行为,已有种习以为常的无奈。
于班唯唯诺诺地去干活,那女子睨着任莎仙,口中却开始吞云吐雾。任莎仙注意到她抽的竟然是山外常见的盒装香烟。
娲神村大部分村民基本上固执地排斥山外的一切东西,也就小桃这样的年轻孩子无所顾忌。
任莎仙意识到眼前这位女性不是一般人。
女子转身往堂屋走去,虽然她未言语,任莎仙却从她先前的眼神里感受到她让自己跟上的心思。
屋中只有一灯如豆,传统油灯的光难以照亮暗室。女子从暗处摸出一盏露营灯点亮,瞬间柔和的白炽灯光布满整个房间。
久违的电灯灯光让任莎仙感怀到差点流泪。
女子粗哑的声音响起:“我想你还是习惯这个,太阳光的……”她一摆手,“不长……”
她大概是想表达太阳能灯,可用时间不长。任莎仙想,她的嗓子似乎受过伤,说话喑哑难听。
借着明亮灯光,任莎仙看清这里是一间普通木屋,屋内家具器物不多,但难得的有几样文明社会的产物。任莎仙注意到角落里有疑似医药箱的东西,但她既不能动又不好问,只好将疑惑藏于心底。
因着连夜暴雨,屋内潮气难除,木质家具上都有点点霉斑,屋外歇息的猛兽感到不适,哐哐地砸门,将任莎仙吓得不轻。
女子叱喝:“瓜娃子,未必哪个没给你把饭吃饱,闹啥子闹!”黑熊感受到主人的怒气,嘤嘤地躺下。
任莎仙惊魂未定,心想什么样的人敢养黑熊呢。
女子见任莎仙木呆呆地,便道:“你不愧是青婧的朋友,跟她一样像块木头,一点都不讨喜。”
她竟然说着带点口音的普通话!
任莎仙脑海里思虑百转,终于道:“您去过外面?”
女子点头,说:“不仅去过,还待过不少年呢。”她像个山外人一般自我介绍,“我是青姝两姐妹的姨妈。你就叫我——青妹!既然她叫素青,你可以叫我青妹。”她像是很怀念地念起另一个名字。
任莎仙直觉青妹不是一个正经名字,但娲神村人取名字都挺随意,她也不敢发表什么意见。
自称青妹的女子自顾自地说了下去:“素青也不是她本来的名字……唉,我们本来的名字都不好听,难怪她更喜欢这个名字……”
她忽而望向任莎仙,问:“你知道素青是谁吗?”未待她回答,青妹自答,“素青就是我的姐姐,青姝她们的妈妈。”
青妹讲起了一个有点长的故事,不知道什么时候,于班也回到这个房间,同任莎仙一起默默地听青妹讲故事。事后任莎仙想,他们一开始来这里,不就是为了采风,收集这些民间小故事吗。然而一切都不复如初,当时的心境谁也找不回来。
她想,即使再回到那个文明世界,她也不会再是过去的那个单纯大学生。
“我们那个村子的规矩,用你们外面人的话讲,就是,很不人道。”
“我们的姥姥是村中猎人,妈妈也继承了她的衣钵。我和姐姐生下来,按村中的规矩,都必须继承猎人的职责。”(此处将川地习俗称谓外婆改为姥姥,更符合母系特征)
“但在那时候,村里每年出生的婴儿一年比一年少,原本世代为村中打猎获取肉食的家族就剩下我们家了。”
青妹讲述了一个有点奇特的故事,那故事的氛围,直到多年以后,任莎仙回忆起来,眼前都能浮现起血红的光。
村子十分封闭,平时获取肉食的来源主要依赖打猎。原本几家轮转,哪家遇到事情可以休养,现在只剩青妹她们一家,于是村中的规矩便发生了变化。
青妹到现在还记得那天,上代村长找到她和姐姐,跟她们说,希望她俩能一直从事打猎的工作,并且村中暂时无人可以同她们替换。这也意味着,一旦她俩长时间休息,村中的肉食供应可能就会有缺口。青妹当时没听懂老村长想说什么。后来姐姐跟她说,村长希望她俩能远离村中男人,因为一旦怀孕,就无法再去打猎,村里也没有人可以代替她们的工作,只有请求她俩为村子牺牲。这是个笨办法,都对长期缺乏医药知识的村人来说,是她们唯一能想到的。
“不得不说,现在的青婧还真像我姐姐当年,都是个木头美人,适合在村子里当个泥塑。可她喜欢当木头是她的事,凭什么要我也必须同意?”
那时候的青妹还不到二十岁,青春的躁动让她无比叛逆。她违反了家里同老村长的约定,偷偷同村子里的男人约会,没几次就被逮个正着。
村民们一致决定将她驱逐出村。青妹不明白,既然村中缺猎人,为什么还一定要驱逐她。可是破坏规矩的人,就不配留在村中,这是村中的铁律,村人们曾为此付出过血泪。
“可谁能想到,古板又无趣的姐姐后来把这条规矩破坏得彻彻底底。可那时候的村民,却不敢审判她了。”
青妹说到这里时,黝黑的眼瞳里似古井掀起波澜。她讽刺地一笑,俄尔又叹息道:“而最后她也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下章开新卷,进入完结卷。但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写完,也不知道啥时候更新,所以咱们都随缘吧,我也没法保证速度。
我自己是个很纠结的人,这篇文一直写得好慢,想要努力写好写完,只能努力去写了。
剩下的故事并不长,希望大家能看完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6章 第25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