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溯守夜,一直凝神屏息,调度身体里的灵力。
他觉得很奇怪,那天在锁妖塔,天雷重击之下,他浑身的骨头仿佛被碾碎,又重新嫁接、拼凑。他感觉自己拥有一具完全崭新的身体,但他又找不到任何不一样的地方,除了感觉。
一想起自己锁骨处的血脉封印,他便控制不住地回忆起,被松耳柔软的唇瓣碾压时的感觉。以至于分不清他不清,此处的灼热是因为他卑劣的想象,还是印记真的在发烫。
这次伤得很重,虽然没有像松耳一样睡一觉就成了没事人,但他恢复的速度明显不同寻常。
麻了,被她压得麻了,长溯低头看她睡得安详,又一动不敢动。
一直到早上,树林里传出一声嚎叫,惊跑了一树的鸟儿,也吵醒了他们。
“是小朝?”花脂打着哈欠问。
松耳揉着眼睛坐起来,“我刚刚梦见小朝嚎得跟杀猪一样,把我给吓醒了。”
“救命啊!”
又惊跑一树鸟儿。
“我还在做梦?”松耳仰着头,目光追随着一只努力扑着翅膀但依然落后同伴的小鸟。
“救命啊!”
“就是小朝!”司辰拔腿就往里跑。
长溯起身一个踉跄,身体麻了一半,眼看着他们三个跑得一个比一个快,着急提醒,“小心陷阱!”
藤刺应声袭来,肆骨在松耳手里一转,幻化成长鞭,将三根藤刺打掉,同时止步。
“这么高?”难怪叫得那么惨呢。
松耳抬头去瞧舟朝,他被吊起来,在地面只能看见一个小点。
带着半边面具的藤妖忽然松了藤曼,伴随着他的尖叫,舟朝的身体垂直摔落,眼看着就要脸着地。
藤妖轻轻一提,一根藤曼绑了他的手脚,被藤妖像拎鸡仔一样拎在手里,虽没落地,但也被吓得灵魂出窍。
“你们在找他吗?”
“大胆罪妖,私逃出狱本该自行伏法,如今竟还敢伤害无辜之人,天下修士皆可讨伐!”司辰义愤填膺。
藤妖满不在乎,“我不逃,还要被你们关一辈子不成?”
“哪那么多废话,你不就是要我吗?我来了,你赶紧把我师弟放了。”
舟朝感动得泪眼汪汪,哭着嘟囔,“小师姐……”
藤妖嘴角上扬,随意地把舟朝往旁边的河里一丢,“扑通”一声没了他的踪影。
“小朝!”
舟朝不会避水咒,被丢进河里只有死路一条,司辰顾不得那么多,纵身一跃,入水救他。
“那蛇妖不会是条水蛇吧!”松耳顿悟。
有半刻钟,似是死水一片,没有任何动静。
“你们……你把他们怎么样了?”三人在河边张望,松耳恼怒道。
藤妖越见她愤怒,就越高兴,“担心?担心就也下去看看呗。”
“我去。”花脂压低声音,“如果我下去后还是没有反应,你们千万不要再继续。”她交待完,便捏决入水。
松耳捏紧鞭子,回身对着藤妖就是一甩,藤妖闪避,可见她的鞭子落地满是冰棱。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藤妖觊觎她,却也满腔困惑。
松耳步步紧逼,对付一只失了半身灵力的藤妖,她没有那么多忌惮。
“你不是喜欢抽人吗?我给你也尝尝这滋味!”
藤妖舞起藤条反击,藤条上布满藤刺,招招冲她要害。
他们在后打架,长溯盯着浑浊的水面。师姐引起的河水涟漪慢慢消失,即便是风吹过,河面也不再起波纹。
松耳一记冰鞭命中藤妖右手,藤曼瞬间因寒冷的刺激缩回。
“缚仙绫!”
白绫飞出,将藤妖捆成“蚕蛹”,他只能在地上匍匐。
“都是半残的人……不,半残的妖了,你嚣张什么啊。说,水下有什么!”
松耳一边质问,又挥下一鞭。冰棱扎进身体里,藤妖冻得身体乱颤。
她嚣张地踩着藤妖的手指,是他用藤刺扎小师兄的同一个位置。
长溯回头,就瞧见她一副恶霸的模样,挥着鞭子,空气都凉了几分。
“说不说!”
松耳再度挥鞭,只是还没落下,就被一道掌风命中肩膀,往后倾倒。
幸长溯在后捞了她一把,同时挥出一道剑气,与毫无预兆出现的黑衣修士相抗。
“什么人!”
松耳踉跄后还没站稳,小师兄挥出的剑气就被那人打回,两人双双栽倒在地。
“无知小儿,说!我徒儿在哪?”
“我呸!”松耳吐出一口草,和长溯互相搀扶着起来,“你徒弟我们怎么会知道!”
黑衣修士对他们怒目而视,他眉毛浓黑,胡渣绕唇,本就长相冷硬,加上表情恐吓,看起来更加凶狠。
“敬酒不吃吃罚酒!”黑衣修士冷哼一声,凝掌风,无情向他们袭来。
二人纷纷结印抵抗,藤妖趁机挣脱缚仙绫,跳入水中。
黑衣修士的修为高出两人一截,两人被逼到河边,对视一眼,主动跳下。
松耳没想到,刚一入水,就一张血盆大口将她吞下,她在听见小师兄焦急地喊了一声她的名字后,彻底没入黑暗。
长溯茫然地环顾四面,师兄师姐和小朝全不见,底下只有一个空荡荡的藤牢。
藤妖气急败坏,“不是说好把他们关起来吗?你直接把她吃了算什么,你就这么把她吃了我的伤怎么办?”
巨大的水蛇并未幻化人形,直接用蛇尾捅穿藤妖的心脉,藤妖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死不瞑目地沉入了水底。
蛇妖顺着水流飞速逃窜,将长溯远远甩开。
长溯本要追,却被同样跳下水的黑衣修士拦住去路,“你滚开!”
“我徒儿在哪?”
长溯灵机一动,“在那条蛇肚子里!”
黑衣修士将信将疑,踏浪追逐蛇妖而去,长溯紧跟其后,看着黑衣修士与蛇妖缠斗。
他心中逐渐怪异,因为黑衣修士的剑术和掌风越看越熟悉,像……和松耳对打的执羽道人。
一人一蛇打得难舍难分,长溯看准时机,脑海里反复回忆细节,执剑加入战局。
黑衣修士神色一凛,“千寻碧水?”
但凡剑修都有追随柏越上神脚步的梦想,上神一手千寻碧水剑惊艳四座,从无败绩,其剑谱万年传阅。
长溯无心理会他的困惑,他的身影逐渐与他记忆里的人重合,一剑斩上蛇尾,鲜血染红河水。
黑衣修士,施咒将蛇妖拖出河面,摔在河岸。蛇妖幻化成人性,捧着鼓鼓的肚皮撒腿逃窜,寻主的缚仙绫缠上他的脚腕,将其吊挂在树上。
“你赶紧将我师妹吐出来!”长溯焦急,“还有我师兄师姐和师弟!”
黑衣修士冷着脸,以术法流光作鞭,抽向蛇妖饱满的腹部。
“呕……”蛇妖干呕,许久才吐出一个银色光球。
落地就炸开,一股恶臭散开,四个黏糊糊的人晕倒在地。令人作呕的气味刺激着鼻腔,长溯上前的脚步顿住,满脸凝重。
缚仙绫寻到主人,便丢下蛇妖,冲向松耳。只是在即将碰到她时转了个弯,围着长溯转了一圈。
长溯掐了个净身决,几人身上的脏污倒是没了,但气味久久不散。
蛇妖趁机要逃,谁料黑衣修士一剑掷去,将他钉死在树桩上。
“你说,这是你师兄师姐?”黑衣修士将长溯打量。
长溯回身行了一礼,“苍桐山长溯见过苍梧真人。”
按理应该叫师父的,只是从礼法上说,未行拜师礼就不能叫师父。而且……他也不想叫一个刚把自己揍了的人作师父。
“你如何知道我是谁?”
“功法,还有,大师兄与我描述过真人的长相。”
长得果然凶巴巴,半夜能把小朝吓哭的那种,长溯心里道。
黑衣修士点了点头,“你……你们是何时进的苍桐山?”
“今年的弟子选拔后。”
“你刚刚用的,是千……”
“啊!”
苍梧的话被一声尖叫打断,长溯不用回头都知道是松耳。
“我不干净了!”
“没有。”长溯头也不回地安慰道。
松耳四肢挥舞,意图赶走这些气味,但收效甚微,“你甚至都不愿意离我近点再说这话!”
她目光愤恨地看了过来,瞥见黑衣修士更加激动,直接蹦了起来,边阔步走来,边指着他骂。
“都怪你这个死老头,要不是你无缘无故把我打下去,我能被他吞入腹里吗?你知不知道里面有多臭,都给我熏晕了!”
长溯迟疑着,伸手捂住了她的嘴。
“啪!”松耳一巴掌给他打掉。
她眼神不善,长溯不自觉后退了半步。他一退,她就往前逼近一步,如此反复。双手叉腰,一副要和他算账的模样。
“怎……怎么了。”
“你嫌弃我?”
“我没有。”
“那你躲什么?”
“我没躲。”后退的步子没停。
苍梧在后看着他们打打闹闹,神情冷漠。他一挥袖子,带着地上三人回了苍桐山。
长溯回山包了一下午的馄饨,晚饭时候大家其乐融融,唯独不见松耳。
“吃饭不见小师姐,跟上香不见菩萨有什么区别?”
舟朝刚说完,就被司辰敲了脑袋。他将碗推向苍梧,立马换了一张笑脸道:“师父您尝尝,长溯师弟做饭可好吃了。”
苍梧尝了一口,点了点头。
花脂在旁乖巧,“师父您怎么突然出关了?”
“为师在你们俩身上下的禁制有了反应,便知你们遇到了危险。”
“还以为师父闭关那么久,都把我和师兄忘了呢。”花脂用勺子搅着碗,不满道。
苍梧摸了摸她的脑袋,“师父救了你,你反倒责怪起为师来了?”
“脂儿不是这个意思。”花脂试探地问:“那之后您还要闭关吗?”
“自然是要的。”
花脂重重地“哼”了一声,不高兴地别过脸去。
“别闹。”司辰扯了扯师妹的袖子,又抬头对师父道:“师父您放心闭关的,您的修行重要。至于师门,还有师弟师妹,我都能照顾好的。”
苍梧欣慰地看了他一眼,“你做事,为师向来是放心的。”
司辰像是得到了夸奖的小孩子,有些害羞地低下了头。
“不过为师好奇得很,长溯……”苍梧看向正起身从锅里舀馄饨的长溯,“你今日使的,是千寻碧水剑吗?”
“真的?”花脂面露惊讶,“你真的学会了?”
“摸到一点门槛而已,离学会还很远呢。”长溯捧着馄饨往外走,“我先去找松耳了,不然晚饭要凉了。”
花脂跟在后面喊:“摸到门槛也很厉害啊!多少人一辈子都摸不到这个门槛呢!”
比如苍梧。
苍梧本还想多问几句,但他又没人影了。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觉得他在可以躲避询问。
松耳正蹲在狗窝旁,抱着小黑,喂着大黑。老远看到他来了,但装作什么也不知道。
“吃晚饭了,你喜欢的小馄饨。”
她转了个身,背对他,“可不敢弄脏你的碗。”
“我没有。”长溯叹了口气,绕到她面前,“我错了,真的知道错了。”
他单膝跪蹲,把馄饨喂到她嘴边,“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原谅我这一次呗。”
松耳轻哼一声,摸着小黑的脑袋,一眼都不看他。
“我花了一下午的时间,专门调的你最喜欢的馅,仙女姐姐赏个脸嘛。”
她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就尝一口,好不好?”
松耳终于抬眼,盯着他,像是在检验他的诚心。
长溯满目期待,在她看过来时眨了眨眼,多了几分乞求。
“啊……”她张嘴。
长溯笑了,耐心喂给她,“好吃吗?”
“勉强吧。”她一把摁下张嘴跟她抢食的小黑。
小黑呜咽一声,委屈地低下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