闪回,黑暗,上升,塔菲和张风再一次被抛了出去,狠狠摔在地上。
“这次又是什么?”张风快被折磨疯了。
“……我害怕,害怕自己丢失虚拟主播的人设,大家希望看到一个,五音不全,跳舞很烂,除了每天熬夜打游戏一无是处的,厂妹主播。”塔菲低着头,反而变得冷静下来,低沉的冷静,悲伤的冷静,“如果是一个唱跳歌舞都很强,智商情商很高,善于交际人脉很广,又有商业头脑的塔菲……他们不会产生同情和共鸣的,那几乎等于是我欺骗了他们。”
“啥跟啥呀,我完全不能理解!”张风忍不住说道,他摇摇晃晃地爬起来,手舞足蹈地说道,“主播越做越大,变得越来越优秀不是必然的吗?不然早毕业了!”
“……这,这违背了我的初衷。是的,这很矛盾,从几万粉丝变成几十万粉丝,几百万粉丝的塔菲,好像是比以前更优秀了。”塔菲的声音越来越小,此时她展现出阴湿黑暗的一面,“这不好……我是永雏塔菲,不是,不是其他人……”
安静,死一般的安静。
张风重新坐下来。
“这应该是你最害怕的东西了吧?”张风问,“这是关于你自我的问题,如果你战胜了自我,找到了最适合自己的活法。那你就能战胜它。”
塔菲点了点头。
张风长舒一口气:“然后我们找找我最害怕的东西……陆袅袅能自己逃出去,但我们好像被绑死了——应该,只有我们两个都战胜了各自的最深恐惧,才能出去。”
“所以,你害怕不能救人吗?”塔菲好奇地问,“感觉有点不够深啊。”
张风沉默片刻,然后说道:“我也觉得有点假,我应该不是那么好的人……出于责任感吗?那也许只是工作?”
“救人不算工作吧?你应该找一份和我一样,有稳定收入,然后可以往上发展的工作,最好是你喜欢做的。”塔菲理所当然地说道,“你现在已经是大四生了,马上就要毕业,如果不考研的话,未来买房买车……”
掐断,黑暗,闪回,上升。
塔菲利落地爬出去,然后站在洞窟边上,静静地看着面色苍白的张风,随后蹲下来拉他上来。
张风上衣湿了一片,背后的冷汗像是刚泡了水一样。
他不断地喘着粗气。
“所以,你有应届毕业生都有的……就业压力?”塔菲很意外地看着张风,问,“真没想到,张风,你害怕这个,你不是已经通过做委托赚到很多钱了吗?”
张风趴在地上,艰难地爬行几步,远离洞窟,最后翻身,仰面朝天,没忍住,哽咽着哭了出来。
“……我,我一直在逃避,我一直在逃避这个问题。要赚钱,过一个富足的生活,我有很多方法,比如去挖矿,或者做委托。”张风的声音变调了,很少见的变调,“但是啊,我从来没有认真想过,自己的人生目标,人生理想是什么。未来要做什么工作,做一辈子,能有成就感,能喜欢。”
“这怎么能成为你最害怕的,超越被碎尸的恐惧呢?”塔菲表示不能理解,“你既然有能力,又读着最好的大学,身旁又有人脉,选一个兴趣爱好发展呗!你又不缺钱。”
“我缺的就是爱好!缺少意义和情趣!”张风哭丧着喊道,“像你这样的人是不会理解我的!塔菲!每次看到你直播的样子,我就异常地羡慕你!你喜欢打游戏,并且能把它做成职业,直播也是你擅长和喜欢的,你喜欢网络社交和讲骚话,抽象玩梗和阴阳怪气也是你的特长!
“你喜欢解密,所以你当侦探,你追求刺激,所以危险的委托有钱就干,你有宏大的未来规划和IP梦想,你想把永雏塔菲作为全人类的文化模因,在互联网上永远铭刻下去!所以你愿意投入大把大把的资金来建设齿轮街,即便这可能有很大的风险!
“像你这样聪明的天才,怎么可能理解如此平庸的我啊!”
塔菲被张风说得一愣一愣的,想反驳,却又找不到点。
他怎么这么了解我。
“我儿时的梦想是当一个雕刻家,但我的父亲让我练习弓术,后来就是大灾难,我的记忆缺了一段。”张风继续说道,“大一的时候也有生涯规划课程,但人生的目标和理想,怎么可能就这么几堂课讲明白?社会和环境又对你提出各种要求!我当然也有在努力寻找,比如去做委托,帮助寻找遗民——做志愿者帮助有需要的人,能让我空落落的心填满一些,能让我感觉到有意义……
“但是这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有些人,有些困难超出我的能力范围,我了解他们的困境之后,意识到我无法帮助他们,这样只会让我更难过!”
“……你应该过的更自私一点。你不是圣人。想想你想要什么。”好半天,塔菲才憋出这么一句话。
“我也想啊。但是,但是,我真的不知道自己的人生理想是什么,我太迷茫了。”张风哽咽着说道,“一直以来,我都是被推着走,不断努力变强,变独立,让自己变得更好——可是目的呢?我还想成为雕刻艺术家吗?我想成为弓术大师吗?还是一个赏金猎人?都不是!我做这些事,都不能感受到忘我的投入,和命中注定的那种电流一样的哔哩哔哩的刺激感!”
这个问题的确是无解的,在塔菲看来,也许只是张风的时运不济,他命中注定的那个目标,那个最爱的兴趣,还没有主动来找他。
在等一段时间,或许就有变化了。塔菲本来想这么说,但看着崩溃的张风,她怎么都说不出口。
“你过来一点,我试试有没有其他办法,能把这个洞堵上或者毁掉。寻找自我和人生目标,不是一天两天能做到的。”塔菲挥挥手,让张风让开,然后就掏出了达芬奇笔触的涂料,抹在了真实之键的刀刃上,“比起那些浮夸的恐惧,虫子和碎尸什么的,现在这个洞告诉我们的,那么真实现实,贴近生活的恐惧……实在是太真了。”
真实到令人感到不适。
塔菲用涂料把洞口堵上,可不过三秒钟,所有的颜料就脱落掉了下去。她又试着用真实之键劈砍,还用游标卡尺切削,可那洞窟就是纹丝不动。
张风慢慢地恢复了力气,爬起来,看着那黑漆漆的无底的恐惧洞,又看同样沉默的塔菲。
“我们到底是意识到新的恐惧,会被拉回去,还是战胜了恐惧会被拉回去?或者两者都有?”他突然这么问。
黑暗,闪回,上升,出洞。
这次张风和塔菲都没有感受到虚弱和力竭。
他俩爬出洞口后面面相觑,二十秒的沉默后,张风开口问:“我已经搞不懂了,不如说不想思考了……新的理论是什么?刚刚我问的问题有答案吗?”
“可能,我们最深层的恐惧是一样的,那就是对未知的恐惧。”塔菲想了想,这么说道,“对这个洞本身的恐惧,我们都急切地想要从洞里出来……以及,我们害怕自己还在洞里,重复寻找恐惧和出洞的循环。”
空气有些凝固。
“所以,只要我们不再去想自己是不是在洞里,就能出去了吗?可那也需要一个出洞的过程吧?”张风忍不住问。
“不要去想,张风,这个洞不讲逻辑,就像你最开始提的问题,到底是我们意识到有新的更深的恐惧,还是战胜了上一个恐惧,会有一次闪回……应该是两种都有。”塔菲忍不住说道,“试试吧,忘掉他,不要在乎这个洞!我们已经在这里浪费很多时间了!可能整个九月,我们都会把时间浪费在这里!”
黑暗,闪回,上升,出洞。
塔菲和张风爬了出来,塔菲上来后,又立刻抓着张风跳进洞里,马上又被洞从另一个方向抛出去。
第二次站稳后,塔菲放下张风,掏出手机,上面的日期显示是九月一号,下午一点。
张风刚想骂塔菲,看到手机上的日期后,就愣住了。
“咱们回去吧,你还有工作要做对不对?昨天晚上的直播录像,我要你一个人负责全部剪完。”塔菲收起手机,双手环抱,一本正经地说道,“我下午还要去练歌,很忙呢。”
她表现得就像是,这个洞是一个无聊的谎言,什么都没有发生——是的,不要在意它,不要去想它,就能战胜对未知的恐惧了。
至于自我,人生理想,目标,以后慢慢去找吧,你的人生还长着呢,张风。
张风站起来,点点头。
塔菲叹了口气,转身离开。
夜晚的冷风依旧在吹,人影幢幢融化在齿轮街夜市热闹的暖色路灯光里,温馨的景色模糊成一个个色块,看着略显抽象。
他从小巷口走出去,回到大路上。
从未想过,会在齿轮街迷路那么久。
该回去了。
2064年,齿轮街开业,新都模式获得推广,陆上文明复兴稳中向好,人们陆陆续续完成了从地下到地上的搬迁。
2065年,陆袅袅考研上岸,她研发的零耗能虚空光源迅速在市场占据一席之地,很快称霸了整个地上和地下,点亮了星球的夜空。
2066年,毕业的张风在年初签了入驻1883工作室的正式合同,成为了塔菲的专用助手和经纪人。现在他要忙和学习的事情更多了,接触社会多了之后,便没有时间去想当初的疑问。
他只是作为一个社畜,架构中一个齿轮,努力地转动着。他赚了不少钱,和创业的陆袅袅一样赚了不少钱,但从没有想过怎么去花,只是存着,等待未来无限的可能。
2067年,张风陆袅袅结为夫妻,婚礼那天,来了很多朋友,大学同学,青山若我老师,塔菲和guri,甚至是失乐园的薇星,也接受了邀请。
塔菲意外地接到了绣球,但她面红耳赤地拒绝谈论自己未来的婚恋可能,只是紧紧抱住了小幽灵guri。
guri可以逃跑,毕竟她是没有实体的幽灵,但她没有那么做。
2068年,张风和陆袅袅有了一个女儿,取名叫张雨澄,考虑到礼义廉耻的教育,他们拒绝了塔菲帮忙带的请求,而是自己带——陆袅袅和张风忙的时候,会让青山若我老师代劳,后者也欣然同意,把带孩子当做自己步入中年的消遣。
2069年,塔菲发布了第一款自己的独立游戏,虽然反响一般,但总体好评率约有70%,喜欢玩游戏的侦探终于实现了“制作一款自己的游戏”的梦想。
2070年,栉风沐雨在陆上的文明建设恢复工作基本宣告结束,数以千计的城市与建筑群拔地而起。魔族和珈蓝海族也有部分搬迁到了陆上,和人类生活在一起,负责所有照明系统的陆袅袅很忙,但也赚得前所未有地多——她的个人资产甚至一度超越了塔菲。
2071年,他们的孩子上幼儿园,塔菲终于把她的魔爪伸向了张雨澄。陆袅袅不满地质问塔菲为什么不结婚或者领养一个,塔菲只是抱着孩子一个劲儿地蹭,脸对脸地蹭。
至少她现在不像以前那样,随口乱飙荤段子了。
2080年,雨澄十二岁,她上中学,陆袅袅和张风看着孩子长大,也感觉时间变得越来越快,眨眼间便是十年。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或许平淡就是最美好的幸福。女儿继承了父亲的能力,拥有鹰眼的超强视力,张风打算把她培养成一个神射手——假如这孩子没有特别明确的未来规划的话。
塔菲还在直播,她的十年之约似乎没有尽头。
2090年,步入中年也是一转眼的事,张风和陆袅袅的孩子长大成人,谈了一个男朋友,也许过几年,她也要成家立业了。张风本来已经习惯了平淡的日常,但某一天收到青山若我的葬礼通知,他才发现,生命总是再循环着生老病死和悲欢离合,人与人的命运,并不相通。
塔菲和薇星,以及纸鹞,这三个人是还和二十多年前一样,直播着,飞翔着,操劳着。这三个女人好像从不显老,难道她们是青春永驻的吗?张风并不羡慕她们,长生不死在他看来更像是一个诅咒。
他知道一切故事都将迎来它的结束,即便那看起来会很草率,并留下诸多遗憾。
2101年,陆袅袅和张风先后退休,他们在上城区买了新房子,除了帮女儿女婿带他们的孩子,闲下来的时间就是一些中老年的兴趣爱好。
张风又喜欢上了刻木雕,他把自己几十年的人生,一件事一件事地刻在木头上。他给自己刻雕塑,刻桌椅,刻餐具,甚至是一整张床。
当孙辈不闹的时候,陆袅袅会给他泡一杯茶,夕阳将近,微微一阵风吹过门前,坐在他院子前庭一把木椅上的他,就是这个世界上最惬意的人。
2104年8月12日,齿轮街开业四十周年,张风收到塔菲的邀请,来见证名侦探最自信最骄傲的规划。
这么多年过去,塔菲终于得到了纸鹞的许可,将整个齿轮街的地基全面改造,把整条步行街变成一座浮空城。
利用线性悖论的力量,就能把整条街用蒸汽动力推到空中,这样齿轮街就可以在空中随意地移动,想去那座城市就去那座城市,而不是仅仅局限于新都的上城区。
“我希望它能成为载入史册的人类文明的奇观。”塔菲微笑着说道,将侦探事务所前面的一块方尖碑指给张风看,“现代奇观。”
方尖碑上写着几行字。
1883飞天齿轮街,建造者,永雏塔菲。
奇观误国,戏子误国,你在虚拟里追求真实,而我从来是娱乐至上,娱乐至死。
有点不讲逻辑,但多半是自嘲。
张风下意识地看向塔菲,这个臭粉毛还是和二十多年前一样,外貌永远年轻,内心永远热枕。
她就好这口抽象的。
“所以你叫我来干什么?”张风问。
“让你一起见证齿轮街飞到天上的瞬间,毕竟,你也当了我那么多年的助手。我觉得有必要让你见证它。”塔菲兴奋地说道,“接下来齿轮街就要开始全陆巡演了,二十几个城市轮着去,一次停留一个月都要两年呐!”
“……很庆幸我没有住在这街上。”张风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了,“你其实不用在意我的,直接启动就好了。”
塔菲露出一副“这你就不懂了”的表情,无奈地总耸肩,按下了手中的按钮:“你老了呀,张风,记得以前,你还向我保证说,会永远年轻,永远热泪盈眶。”
“那是袅袅,我从没这么说过。”张风面无表情地纠正。
但接下来齿轮街整个地基脱离岩层,悬浮起来的场景,还是震撼到他了。是的,一条步行街,完整地从地面飞起来进入空中,随后可以前往任何想去的地方……
这的确可以称为奇观。
站在上城区与齿轮街的边界,张风注视着这偌大的齿轮结构建筑群上升,然后,目光下意识地落到地基之下。
事务所的仓库附近,出现了一个让他感觉眼熟,辨认出后又瞬间窒息的东西。
一个黑漆漆的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