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狱地处W市边缘荒芜的小镇, 吉普车沿水泥车道行驶, 道路很窄, 两侧种一排白桦树,每一棵树干上都生长着密密麻麻的眼睛一样的皮孔。mengyuanshucheng
远处沉沉的乌云是这条道路的尽头, 那里静默地矗立了一座砖红色牌坊式大门,没挂招牌,周围是四五来米高矮的浅灰色围墙, 墙顶上有一只亮红灯的摄像头探了出来。
一位年轻的武警官兵正在站岗。
俞明川在入口处停下车来。
警卫敬礼道:“请出示出入证。”
“我是来探监的。”俞明川给警卫员看了相关文件。
“哪位?”
“俞建州。”
吉普车继续向院内行使,内院门禁森严, 有三道门, 最外面是一扇紧闭的铁栅栏门,再往里是一道电动不锈钢伸缩门,最里面才是大门。内院并不大, 仅仅只有六栋楼。其中四栋是旧楼房, 三层高,坡顶砖墙,每栋单独成院落, 前方留了一片空地,供犯人放风使用。旁边两栋则是新建, 有六层楼,白色外立面。这里关押的大多是职务犯, 甚少人来,地上有大量的积水和浅黄色落叶。
一位中年军官在车门外迎接他们。中年军官的年龄同俞明川父亲相仿,面部肤色焦黑, 有严重的皱纹和晒斑,一双敏锐的鹰眼炯炯有神。他的步伐既稳又沉,站立的时候两手紧紧贴在裤缝的两侧,中指和食指上呈蜡黄色,那是老烟枪特有的标志。
“你父亲今天的状态要好一些。”他站在车头前微微点头道。
“谢谢周叔关照。”俞明川从车上下来。
军官抬了抬手,示意俞明川不必同他说这种客套话,然后他扭头看向程蒙,说:“今天来了一位新朋友。”
“是,”俞明川说:“我们打算结婚了。”
“哦?”周叔有些惊讶,他以为以俞明川的性格,建立一段亲密关系应该需要更长一段时间。
他再次打量程蒙,这个身材高挑、皮肤白皙,五官小巧的年轻女孩,她有一头浓密的海藻一样的卷曲长发,穿着白色雪纺衬衣和水粉色长裙,看人的时候嘴角带着温柔的笑意,是一个很迷人的姑娘,他微笑地问:“你们领证了吗?”
“还没有。”俞明川说,“但快了。”
“按道理说,只有家属才能探病。”周叔看向程蒙,与俞建州多年的情谊此时占了上风,他网开一面道:“这样吧,你们进去一下,看一眼,马上出来。”
俞建州的监室不大,单人间,十平方米左右面积,收拾得很安静,与监狱相比,看起来更像是一间卧室。房间正中央是一张床,浅蓝色床罩,床头挂着向日葵的拓印画像。墙壁经过特殊的处理,裹上一层柔软的棉花,以防止房内的犯人采用极端的方式结束自己的命运。
单人床边立着一只无液输液架,窗户下是一张小桌子,上面没有放书,空气里漂浮着浓重的消毒水的气味。俞建州就坐在书桌旁的轮椅上,由一位中年护工阿姨推着。
程蒙看向他,在他的脸上,她可以清楚的看到俞明川冷峻和坚毅的源头。
他的眉骨高耸,鼻梁很高,中部有一段突起的骨节,耳垂很薄,耳背上长了一颗小痣,下巴偏方,呈现标准的国字脸。他与俞明川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眼睛,俞明川眼睛是属于母亲的,漂亮多情,眼尾很长,向上扬,这个男人则是丹凤眼,眼皮单薄,内眼角很尖,蒙古褶收住了眼中的精光。
他穿着一身浅蓝色的病服,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脖子和他的身体好像脱了节,他的头拼命地向一侧转动,可他的身体却是僵化的动弹不得。这是阿尔兹海默病症第三阶段的典型症状,缄默、四肢僵直。
他对周围的一切毫无反应,在他们进入了房屋依然保持着方才的姿势,眼珠执拗地转向窗外,对儿子毫不在意。
程蒙心口发胀,难以将眼前这个男人和记忆里的那一个联系在一起。
她曾见过一次俞建州一面,他的背影。
那是高二某次月考后的家长会,省里最有名气的重点高中门口,聚集了一排程蒙说不上来名称的小轿车,其中最耀眼的一辆车有一串特别好记又打眼的车牌号,比那车牌号更令人瞩目的是车头上摇曳的,两只鲜红的红旗。俞建州从车上下来了,穿着黑色的西装和深棕色皮鞋,裤脚上的折线笔直,鞋面一尘不染。平日对他们一向严苛地他径直向学校大门走去,没有回头。
其他人议论着——“那个人是俞明川的爸爸吗?”
“好像是的。”
“好帅啊!”
“是挺帅的,好有味道。可是……他好老啊,快跟我爸一样大了。”
那时她想,如果时光待俞明川足够温柔,许多年以后,他大概就是这副模样。但她从没想过,许多年真的过去了,俞明川的确成长成她预想的形象,可俞建州却变成了现在的模样。
“小俞先生,您来了。”一位中年护工道。
“爸爸怎么样?”俞明川问。
“还不是老样子了,”护工阿姨回答道:“今天给他下了阳春面,没加一丁点肥肉,也没有加猪油,同荷包蛋、卷心菜一起煮的,可也不肯吃多少。”
俞明川走了过去,端起桌上那只不锈钢大口碗,“我来吧。”
俞建州看也不看俞明川一眼,他转着脖子,背对着俞明川。俞明川用筷子绕了些面条,往俞建州的嘴里送去,俞建州的嘴唇紧闭着,汤水从他的唇缝间滴在了浅蓝色的衣领上。
俞建州已经完全不认得俞明川了。对他而言,俞明川和他眼前的桌子、板凳没有任何区别。他不愿意吃。俞明川用纸巾擦干净他衣领上的水渍。
俞明川低声对俞建州说话,医生说,虽然他不对外界做出反应,但是他能听见他的声音。亲人的声音是最好的刺激,可能会缓解他的病情。
俞明川说:“我上一周去了一趟长沙,一共拿下三个项目,都是新兴电子行业,还算不错。再下一周,我就要结婚了,我问过律师,您还是不能参加我们的婚礼,我很抱歉……”说到这里,俞明川的声音沙哑了。
程蒙将手放在他的肩膀上,感觉着他肩膀在她的掌心下微微颤抖。无论俞明川说什么,俞建州始终没有反应,他的眉毛低垂着,无精打采地凝视前方。
“不过我会把婚礼录下来,带来给您看,这样您也算和我们在一起了。你见过她吗?她是我的高中同学。”俞明川捏了捏程蒙放在他肩膀上的手,“她应该会是你喜欢的女孩,很漂亮,还非常的优秀,现在是实验室的研究员,主攻海尔茨默综合证,我们现在很好,所以您一点都不用担心。您在这里一个人,我总放心不下,不知道您好不好……”俞明川顿了顿,似乎在抑制那胸腔里汹着的悲伤,低声道:“爸爸……”
周叔立在门前,他对眼前的场景感到动容,但时间已经不多了,频频看向表盘上的时间。
俞明川察觉周叔的难处,放下碗筷,起身离开。
在吉普车外,周叔从口袋里掏出半盒香烟,他自己叼了一根在嘴边,然后又抖出半根来,向俞明川递去。俞明川摇了摇头。周叔诧异道:“戒了?”
“戒了。”俞明川点点头道。
“嚯……”周叔说:“戒烟是好事。我也打算戒过几次,为了要孩子,但没办法,二十多年的老烟枪了。还是你有本事,说戒就戒。”
他深吸了一口,圆形的鼻孔里喷出了一团烟气,然后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知道他为何叹气,俞明川和程蒙都没有说话,三人缄默地在车外站了一会。周叔将烟灰弹在地上。
俞明川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了一只信封,信封很厚实,鼓囊囊的。周叔蹙眉道:“你这是……”
俞明川说:“麻烦您照顾我父亲,您和护工阿姨都辛苦了,我父亲生病很难照顾,这钱我不方便给她,只能买麻烦您。”
“我们都按规定来,”周叔了然,他收下那信封,夹在腋下,将烟灰弹在了脚下,说:“你就放心吧。”
他顿了顿,又看向俞明川冷峻的脸。即便在这种时候,俞明川也不允许自己体会软弱的情绪,他用钢铁般的坚毅包裹自己,永远让理智站在制高点上。
俞明川微微欠身以示谢意,然后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他们再次经过了荒芜的城郊大片大片空地,然后进入嘈杂喧闹的城市心脏,城市夜晚的天空跳动着无尽的红光,他们身在期间,渺小如一粒尘埃。
吉普车继续在道路上飞速地行驶着,他们安静地离开了这里。
每一种成长都离不开疼痛,就像蛇蜕去身上稚嫩的皮,生长出一层又一层坚实的铠甲。他们都在用自己方式成长,或许是和过去的自己和解,或许是咬牙承受生活的重击,无论是哪一种,都伴随着打碎的骨骼和流淌的血液。但他们却又是幸运的,因为在疼痛的时候,还有一个人可以陪伴,就好像找到自己出生前被卸下的那块肋骨,你,完整了我……
俞明川停下了车,他熄灭发动机,手撑在方向盘上,问程蒙:“到家了,今天晚上想吃什么?”
程蒙想了想,说:“你想吃什么?”
“都可以。”
“火锅呢?”程蒙问,“去我家,我叔给免单。”
俞明川莞尔一笑,道:“好。”
程蒙看着俞明川,在地下车库昏黄的灯光下,他的眼神是那么的温和,那双深邃狭长的眼睛浸没在暗影里,只有深褐色瞳孔上跳动着光点。
她突然难以自制地向俞明川扑了过去,她扑进俞明川的怀里,两手紧紧抱着他的手臂。她什么也说不说出口,她听着俞明川稳健跳动着的心脏。
这一瞬间,她想到了许多许多,她想到了放学后空荡荡的教学楼,她想到了教室里吱呀响的电风扇,她想到了操场上黑色的橡胶颗粒,她想到了春节的烟花,和华盛顿寂寞的半米深的冬雪。
俞明川什么也没有说,那双宽厚的大手一下一下,轻轻拍在她的后背上。
“俞明川。”程蒙抱着他说。
“什么?”
“俞明川。”
“嗯。”
程蒙说:“我喜欢你。”
后背上的那双手猛地滞住了,不知过了多久再次柔软地落下。
“嗯。”
他微顿,说:“我爱你。”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