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时雪满身,去时不留痕。
张停云走了,胥棠跟随他离开。
五彩城外并无风雪,反而一片春意。陈远胜牵着马站在城门口,他身上衣着厚实,背驼了许多,脸上尽是岁月磋磨之相。他仰头看了眼城门,想起当年之景,轻轻叹了口气。
有点冷,他用僵硬的五指拢了拢衣裳。
城外人越过他入了城,城内人则警戒了目光暗暗将他打量。忽然,人群中走出一个人来,他朝陈远胜大喊:“陈大人!”
陈远胜其实对张平安这个人没多大印象,毕竟他当初只是他手下的一个小兵。但此时,他猜出了他的名字。陈远胜沉默点头,转身又看向远处,密林掩映便是胥地,往深处便又看见了那块风雪地。那里终年冰雪,风未停,雪亦未停。
*
连月山里,张停云为胥棠搭了座草屋。
张停云心里一直有个怀疑,巫煌昌究竟死了吗?他在清月坊喝酒时经常会思考这个问题,回忆当时两人交手的场景,越想心中疑虑越多。以巫煌昌的性子是绝不会逃的,靠禁令回皇城拼死一搏才痛快。或许,所有的一切都是他的计谋。
真真假假,难以分辨。
连月山是假,遁逃西洲是假,死也是假的。
他故意遁逃到连月山,引导张停云猜测他想破结界逃去西洲,实则是假死脱身,另有筹谋。明知撞见张停云一定会死,却不慌不忙,反而从容等待张停云的到来,之后顺势交手,归还禁令,然后假死遁逃。
只不过,张停云确实将其一剑穿心,斩其神魂,按道理是该死了。
可……张停云还是不放心。
如果巫煌昌是假死,那么连月山下一定有异常。
为了寻找这个答案,张停云决定在返回西洲前,下连月山底一探究竟。
为胥棠搭草屋,便是将其留在这。他虽答应带胥棠走,但为避免连月山下有险情,此事胥棠不能参与。
张停云徒步上连月山顶,路过那日将白缘一剑诛杀之地,那里因其血肉浇灌,地上草木丰茂,还长出了几朵白花。
张停云忽然停下,道:“胥棠,出来吧。”
身后静默一瞬,再有脚步声响起,张停云转身,胥棠就站在他面前,委屈地仰头看着他。
“哥哥,无论你去哪里,我都想跟着。”他道。
张停云颇为无奈道:“那里有危险,你如今不过闻道境、”
胥棠急忙反驳:“哥哥不是这世上的最强者吗?有哥哥在身边,我不会有事的。”
胥棠又上前一步,逼近张停云,握住他的手道:“哥哥,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看着胥棠的眼睛,张停云沉默了一会,最终心软点头。
他想,胥棠不过是一个小孩子,因为被家人抛弃而有了心伤,所以才这么黏着他。他该多包容他一点。连月山下,无论有什么他都会护着他。
张停云重新站在与巫煌昌交手的崖边,他抱住胥棠,往前一跃。
冷风呼啸,云雾飘散,两人极速下坠。胥棠抱紧了张停云的腰,将头埋在他胸上,发出沉闷的声音:“哥哥,你的剑呢?”
和张停云再相逢的这些日子里,张停云一次都没有用过那把可以击碎雷霆的长剑。
“送人了。”
长久沉默后,胥棠控制住脸上表情,轻声问:“送给谁了?”
张停云控制周身飓风,道:“一个和你差不多大的女孩。”
“你喜欢她吗?”胥棠问。
张停云捏诀破开面前浓重黑雾,回答:“和喜欢没有关系。”
“哦。”
连月山的崖底其实和大部分悬崖相似,由枯木、岩石、白骨等组成。
但有一点不一样的就是连月山崖下有一条枯竭的小溪,溪流弯曲,两侧山壁遮挡,一眼看去前后皆蜿蜒没有尽头。
张停云落地,因崖下腥臭气味而抽了抽鼻子,他看着脚下远处的深黑干裂的沙土,再抬眼,一旁的几棵枯树上有数只黑鸦在嘎嘎叫着,它们看了眼张停云,挥动翅膀向空中飞去,然后瞬间消失了。
张停云伸手一抓,黑鸦从虚空中被拽了出来,它们惊惧狞叫,黑色羽毛飘落化为黑雾,下一刻,血雾四溅。
胥棠从张停云怀中抬眼,“它们是什么?”
张停云看向崖间黑雾,道:“魔鸟,魔域的传信鸟。”
千年前,中洲尚未发现与四洲的结界、奚问风尚在世时,妖魔乱世,天下翻覆,后妖王陨灭、魔族被封,四洲再也未曾见过魔。上次在九琅所见,也不过是修习幽冥之术的阴冥,而非魔。
但今日所见的黑鸦,则是真正的魔。
张停云放开环抱胥棠的手,转过低矮石壁,向前走去。
越往前走,所感受到的魔气更盛。最终,他停在干涸小溪的水源终结之处。一块奇异的裂缝落在黑土之上,视线往其中深入,只见深黑迷雾和晃眼一过的血色。裂缝之上,印有人皇道的封印。
看来,这便是旻奕珂所说的魔域入口。
张停云蹲下身,他敢肯定巫煌昌掉入魔渊,一定没死。他想起刚刚那些自杀的魔鸟,指尖轻碰封印,果然,已经碎了。
但有人、或者魔依旧将其维持了原样……
张停云眨眼,只见一条由黑色浓雾凝结而成的巨蟒从裂缝中冒出,长大了巨口朝他狠狠扑咬,只是它还未出裂缝,数条银线组成的牢笼便将它困住,牢笼越缩越小,巨蟒也变小了。
它本想散身遁逃,可明明空隙巨大的网竟叫它钻不出去。身体在囚牢中四处碰撞,吃了不小的苦头。
“除了这,你们还有其他的出逃口吗?”
头顶传来声音,魔蛇才发现自己如今已变成一条长泥鳅悬在面前人手中,它怒叫:“你是谁?你最好放开我,否则待我魔族破封之日,便是你们这些修仙者、”
“废话真多。”张停云皱了皱眉,猛地握拳。
手中血雾四散,张停云转身看向身后的胥棠,“胥棠,我要去闯魔域,这你也要去吗?说不定我护不住你,你会死在那里。”
胥棠上前抱住张停云道:“我只想和哥哥在一起,不论在哪里。”
张停云摇头轻笑,他一指划开裂缝,抱着胥棠纵身跳入。
黑雾中,他结印翻手盖于顶上,裂缝被封。
*
暗界,冥河之上有一座小岛。
小岛位于冥河中心,四周河水幽深黑暗,唯独岛上一片生机盎然之貌。岛上有间草屋,若张停云见了,便会发现这座草屋与他在连月山做给胥棠的一模一样。
可惜,他看不见。
庐山不识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胥棠从冥河中冒出,便见岸边着红衣的男子转过身微笑着朝他走来,胥棠面上欣喜还未显出,转眼便露出厌恶之色,手劈暗红灵光向那人袭去。
“别装作他的模样!”胥棠喝道。
他站于岸上,对面的张停云便消散了,转瞬一个白发老头立在他面前。老头笑眯眯道:“徒儿,你不喜欢吗?”
胥棠侧头:“假的就算再像也不是真的。”
说完,他朝草屋走去。
站在屋前,胥棠理了理耳旁的发,才推门进入。
屋内,张停云宁静地睡于床上,因胥棠在窗外化出了阳光,所以张停云面上沐浴着暖光。胥棠轻轻坐在床沿,低头俯看张停云的脸。
除了此刻,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张停云,温暖平和,像是彩云下的琉璃,易碎、珍贵。
胥棠伸出手,落在张停云脸上,手指拂过床上人的眉眼、鼻子、嘴唇。他俯身趴在张停云身上,喃喃:“哥哥,你究竟好久醒呢?”
“都怪我、都怪我……”
五年前,张停云带他闯魔域,魔域浩大,他们一路杀一路闯,直到闯入魔域最后一层。
直到张停云发现了魔域与西洲的裂缝,他要修补裂缝重新稳固封印,此事直接将他半数修为耗尽。再之后,魔宫对两人发布追捕令,张停云带他拼命奔逃。
魔域浩大,张停云本就因重修封印之事筋疲力竭,半途中撞上那些魔,拼命搏杀时为胥棠开了一处结界离开。可胥棠不仅没有逃,还因为修为低微没张停云护着的情况下受到魔的蛊惑,用魔刀一剑刺伤了张停云。
于是,张停云重伤昏迷至今。
从胥棠发现自己是张停云的拖累、包袱起,他就无时无刻后悔,他不应该耍小性子缠着张停云,都是他的错。
都是他的错!
他从魔的蛊惑中苏醒,却见自己拿着一把染血的剑,剑尖对指张停云。
黑色迷雾中,张停云踉跄跪地,胥棠一瞬明白自己干了什么蠢事,他一下将剑丢落在地,看着张停云,他想过去却又不敢过去。
“哥哥、哥哥、”他不可置信地摇头。
张停云隐忍地吞下痛声,只抬头对他笑,道:“快走吧。”
结界已为你打开,胥棠,快走吧。
胥棠好恨自己,恨自己的弱小,恨张停云总是来救他,恨自己什么也帮不上,恨自己看不清局势。
除了张停云,这个世界上再无护着他的人,可原来张停云不是世间第一强者,张停云会痛、会受伤、会死。
“哥哥,你快醒来吧。我错了,你醒了杀了我吧。”他闭上了眼睛,轻声呢喃。
当时张停云问他,怕不怕死在魔域,胥棠想他是怕的,可他更怕离开张停云。与此相比,他宁愿和他一起死。
生死与共,很好很好。
可别丢下他一个人。
一片白茫茫的迷雾之中,张停云行走在水面之上。
张停云知道这是他的幻境,晋升合道境的幻境。
张停云时常自夸天才,但破海境到合道境,其中升跃并不简单。从闭关以来,他时有顿悟,自觉离合道境只有一步之遥,可一步之遥亦是遥远。这次魔域之战,他榨干体内所有灵力,命悬一线,终于半步跨入合道境。
他想过了,若能一瞬升合道,那么那些魔便不足为惧,若不能提前将胥棠送离,也是好的。
他在赌,赌一个可能。
世间所有修行之举,都是博长生、逆天命,都是赌徒。而张停云认为,他能赌赢。
张停云继续往前走,他手上虽无剑,但已杀了数人。师父、师姐、师兄……
都是幻像。
他倒要看看,最后一关,究竟是谁?
迷雾散去,日月同辉,脚下的镜花水月也幻化出山水之色。一眨眼,张停云便立于一株桃花盛放的树下。
他有些讶异,竟然化出了九琅……
那来人必定是……云珸。
张停云转身,果然,白衣仙人正清冷冷站在他身后。
他太久没见云珸,此时借着幻境重现,对方似是陌生又似是熟悉。
“张停云。”那人对他温柔一笑。
张停云抬脚向其走去,然后一剑斩灭。
幻像终究是幻像。
庐山不识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苏轼《题西林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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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真假难辨破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