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停云深陷在梦魇之中,他梦见他站在雪院里,手上拿着一把血淋淋的剑,他丢下剑朝四下张望呼喊,却无一人应答。
满院枯叶,房屋古旧,小院一派凋零之景。
他跌跌撞撞冲破大门,朝湖边跑去。雪湖岸边,木亭内,他的师傅罗素站在檐下,看着他的眼神满目冰凉。
她一步一步慢慢向他走来,道:“张停云!你已不再是我的弟子,为何依旧打着仙霞宗的名号在外招摇!”
“师傅,我、我没有。”张停云摇头后退。
“张停云!你顽劣好胜、我行我素,日后必会为宗门惹下大祸!我当初就不应该救下你!”罗素忽地从袖中拿出一把长剑,转瞬到了张停云面前,厉声向他刺去。
张停云抬手抵挡,却见自己周身景象变幻,他坐在自己房间的屋檐上,莺歌师姐坐在他身旁,正想他伸手递糕点。
“你挡什么?”她问。
“没什么。”张停云喃喃。
“你说阿萝师姐怎么还不回来啊。”莺歌喟叹。
张停云看向她,面前的莺歌变成了三长老,她拍了拍张停云的肩,笑得温和:“小云,青山需要你。你是少宗主、宗门的继承人。我相信你会将阿萝带回来的。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张停云摇头,眼泪滑过脸颊,“我不行的,三长老。师姐她不肯回来,怎么办?我做不到。我做不到。”
三长老甩开他的手。
下一刻,天大亮,张停云站在山门处,神情恍惚。忽然,下山路上传来了莺歌师姐的声音,她欢快叫道:“小云,我们很快就回来!”
“不!”张停云忽地明白,此刻就是阿萝师姐走的那天。
“师姐!别走!别去!”他急忙下山追赶。
在山下,他抓住了阿萝师姐的衣袖,她停住步子,转身却是女皇巫无咎的模样,张停云环视四周,他已站在了明诀殿内。
巫无咎打量他,道:“小云,你变了许多。”
张停云侧头看向殿内的水镜,只见他脸上、手上都沾着血,脸依旧是那张脸,看着却很陌生。他慢慢转过头,凝视巫无咎,也道:“师姐,你也变了。”
轰隆一声雷响,面前的巫无咎消散,张停云躺在地上,雨水啪嗒落到他脸上。一少年走到他面前,少年面色惨白,但脖颈上的剑痕依旧在渗血,模样十分可怖。少年蹲下身掐住张停云的脖子,平静发问:“你为什么不去死?为什么!”
“咳咳咳、”
忽地,少年松开了手,他又变成了他妹妹的模样。她站起身,手中高举着雷霆剑,狠狠弯腰将剑刺入张停云的心脏,然后又拔出。
她喊道:“张停云!去死吧!”
世界陷入一片黑暗,再是寂静无声。
张停云睁开了眼睛。
“大人醒了!”床旁的小女孩惊呼。
“无双?”张停云侧头。
他在一间宫殿内。
“大人知道我的姓名?”她有些惊讶。
“大人已昏迷半月了,陛下日日都会来看您……”
张停云掀开被子起身,他探查一番,发现那三道禁令已被转移。
他舒了口气。
然后呢?他要做什么?
张停云一时呆住。
此时,殿门被推开,巫无咎走进,身后是旻奕珂和白文烟。
“陛下。”殿中人行礼。
巫无咎微微颔首便迅速向张停云走近,语气又欢喜又担忧,“小云,你醒了。”
张停云侧身,冷淡点头:“师姐。”
场面忽地冷了下来。
白文烟看了看两人,招手将无双拉过来,对张停云道:“你和无双聊了吗?之前你、”
无双颇为好奇地看着张停云。
张停云看了眼两人,依旧冷淡道:“过往之事不必再提。”说着他手上拿出一个盒子,递给白文烟,道:“白缘的尸首,她让你找块好地方葬了她。”
白文烟松开拉着无双的手,接过木盒,目光沉沉,不再说话了。
张停云又看向旻奕珂,问:“连月山下找到巫煌昌的尸体了吗?”
旻奕珂道:“没有,且连月山下有魔域结界的裂痕,我怀疑他去了那里。”
“你是说巫煌昌没有死,而是掉入魔渊了?”张停云皱眉。
旻奕珂点头:“毕竟,就算有尸骨,这世上也多的是死而复生之事。不过,就算他未死,掉入魔渊,也属生死难料了。”
说完,旻奕珂看了眼一旁沉默的巫无咎,问:“张停云,巫煌昌之事已了结,你之后打算做什么?回西洲吗?”
张停云看向巫无咎,点头:“回西洲,我师傅离世,仙霞宗宗主之位空缺,我会回去继位。”
明诀殿外,桃花树依旧盛放着。
张停云站在树下,抚摸树干,看向对面人,道:“师姐,这是青云山的桃树吧。”
巫无咎点头:“是。”
之后,又是长久的沉默。
忽然,巫无咎道:“小云,你变了许多。”
张停云与巫无咎对视,他像梦中那般,道:“师姐,你也变了。”
不等巫无咎回答,他便自顾自道:“我回西洲后,会告诉三长老你已死,将你从仙霞宗中除去姓名,然后我就继任宗主之位。这样很好。”
“对不起、”巫无咎低语。
“你不用道歉,女皇陛下。”
‘女皇陛下’四个字,他语调讥讽。
张停云几乎是在恶劣地笑,问:“师姐,我其实一直想问一个问题,让你不惜背弃师门、掩埋姓名,也要留在这里的原因是什么?皇权?皇位?皇宫?你也和巫煌昌一样吗?这些就那么重要吗?你为什么要对我们那么残忍?”
这话既难听又尖锐,这不应该是对他师姐说的话,但张停云依旧说了。他还加了句:“师姐,你变得我已经认不出了。”
说完,他侧头,似是不想再看她了。
巫无咎深深地凝视着他,好一会后,她露出近乎悲戚的微笑,道:“小云,这天下恨我的人很多,但我以为无论如何你都不会恨我的。”
张停云忍住哽咽,依旧冷漠道:“师姐,我不恨你,我只现在讨厌你。”
巫无咎苦笑,然后转头接住凋零飘落的桃花,道:“为了中洲、为了天下……”
张停云打断她,他瞥她一眼,冷笑:“中洲?天下?虚无缥缈的天下?为了天下,所以背弃师门?你不如直接说为了权利和**!师姐,我讨厌你!我讨厌你!我不会再来找你了!我不会再见你了!”
说完最后一句,张停云已然消失在原地。
“小云、”巫无咎颤声轻唤张停云的名字,但没人回应她。
下一瞬,她身旁的桃树花叶凋零,生机消逝。
月夜,清月坊内仍响着歌舞笙箫的靡靡之音。
大厅的角落之中,躺着一个人,不过稍稍靠近一点便能闻到他身上的酒味。这么一个酒蒙子,按清月坊的规矩,不管是那家权贵子弟、人皇道的弟子都应该被丢出清月坊,但他依旧稳稳地躺在地上睡觉。
坊内人来人往也没人打扰他,反而小心地将其绕过去。
夜深,音乐声渐隐。
秦高欢走下楼,看了眼围成一圈的少女们,道:“散了散了,早点休息。”
少女们被招呼着,笑嘻嘻推搡着离开。
包围圈散开,秦高欢走入角落内,她伸脚踹了踹地上的人,道:“张停云,死了没?没死就醒醒。”
半年前,此人重返清月坊,之后便日日在此喝酒、睡觉。一开始,秦高欢碍于他的身份没有驱逐,后面则是被此人的厚脸皮和品性打动,便做了半个知己好友。
并且由于他在此,帝师旻奕珂和女帝身边的影卫长白文烟也不时来看他,清月坊便少了许多仗着家世和修为胡闹的人皇道弟子了。
“醒了。”地上的人猛地翻身坐起,但眼神依旧迷蒙。
好一会后,他用手捶了捶脑袋,然后摇摇晃晃起身看向秦高欢,“怎么了?”
“碧波湖上,孟修远回来了,刘大做了一桌子菜,你吃不?”秦高欢问。
“吃!怎么不吃!”张停云眼神恢复了清明,手上勾着一个葫芦酒瓶,倚着墙笑。
秦高欢看着他脸上的笑,假模假样地啐他,“别笑了,现在夜深人静,没人能被你勾魂了。”
张停云上前,拉住秦高欢的衣袖,道:“我眼前不就有一个嘛。”
秦高欢转身,冷哼,“姐姐我不喜欢你这种的。”
张停云耸肩跟上,“是,你只喜欢孟修远那个书呆子。”
“呸,他才不是书呆子。”
碧波湖上,有小船一艘。船内,四人一桌,笑颜畅谈,好不快活。
“你回皇城做什么?不是要走遍中洲写你的地志吗?”张停云与身旁一身布衣、模样儒雅的年轻男子碰杯。
今夜船上的四人,皆是张停云在清月坊中认识的普通人。普通的、真正的没有高贵血脉和出身的人,更没有修行天赋、无法通过修行改命的人。中洲之中,多是这样的人。他们的命运轨迹,大部分走的便是永远停留在一个地方,由生到死。
但秦高欢走出来了,从偏远之地来到皇城,又从一无所有到如今清月坊的坊主。刘大是她的儿时伙伴,如今清月坊的厨子,有着一手拿捏张停云的好厨艺。孟修远是她的同乡,来皇城求学碰壁后无处可去,便留在了清月坊当琴师,因张停云的一句醉酒之语,孟修远便成了他的老师。
四个月前,孟修远因写地志之事而离开皇城了。
再见便是今夜。
孟修远看了眼三人,道:“陛下颁布新诏,凡具才能者,即便无法修行亦可入朝堂、拜师人皇道。我回来,便是想试一试。”
梦川大陆因血脉禁制,等级极其严明,无血脉背景,亦无修炼天赋之人,哪怕极富有才华也无法有施展抱负的机会。
“好事啊!”刘大高兴道。
秦高欢也道:“修远,你才华出众,本就不该因其他东西而被耽误。如今,终于有机会了。”
三人看向张停云,只见他微微一笑,抬头饮酒,放下杯子,也道:“祝贺你,修远。”
说完,他站起身往船外走,“酒喝多了,累了,我先回去了。”
“张停云,站住。”孟修远喊。
张停云停住步子,歪了歪脑袋,“怎么了?”
孟修远道:“张停云,虽不知你和女皇究竟有何恩怨,但我要说,她很好。如果你是听了那些奸佞小人的话,而对她多有误会的话,我想我可以解释。”
张停云转身,微笑:“我没有误会什么,也不怨恨她,我只是不想听。”
夜深,碧波湖面只此一艘小船飘荡。夜风轻拂,被火光倒映的湖面顿时波光粼粼。
张停云立于船檐下,烛火照在他脸上,分明是柔和的,却又带着点月夜的冷。
船内,孟修远站在他的近处,脊背笔直,虽未言却有正直之风。
秦高欢站在孟修远身侧,她看了眼张停云,又看了眼孟修远,想开口说些什么,却最终什么也没说。刘大依旧坐在座位上,他憨厚的表情表示他根本没明白现在的状况。
“张停云,你知道我离开皇城在外的三个月遇见了什么吗?”孟修远从腰间拿出短剑。
这是他离开皇城时,张停云送给他的,剑上有张停云的剑气,对付破海境以下的修士,一剑足以。
“一路通行顺畅,无人敢招惹我。就算有人拦路,只要我拿出这把剑,他们便不战而退。这就是你们修行之人的力量。而我,从出生到自以为才华出众前来皇城求学,走了二十四年。”
“因为是凡人、无法修行,所以前路艰险,你们手中掉下的一粒沙都是能把我砸死的惊天巨石。当我终于来到皇城,我以为至少会得到一点回报的,可是……什么都没有,因为是凡人、因为无法修行,前路便是死路。”孟修远轻拂短剑,最终嗤笑一声。
他走向张停云,将手中剑递给他,继续道:“你所不屑的东西,是天下无数人所渴求而难得的至宝。望你珍惜。”
张停云接过短剑,又听孟修远道:“张停云,无论如何,我希望你不会走上女皇的对立面,否则你我便是敌人了。”
张停云垂眸收剑,道:“孟修远,你似乎误会我了。”
孟修远轻笑:“如果是误会,那便最好。张停云,少喝点酒吧。美酒虽好,却也醉人,莫浪费你的春光。”
“噗”,秦高欢笑出声。
她见两人之间情势缓和,不由舒了口气。
“孟修远,怎么?在我清月坊中喝酒,便浪费春光了?我坊中有山有水有春花,处处是好风光。哪里来的浪费二字?”
孟修远含笑摇头,“欢娘勿怪罪,我只是觉得以张公子的能力应该做写能者之事,造福天下。”
“我虽凡人,前路遥遥,生命亦不过百年,但自有雄心抱负,想为这世间多做一些事,尽微薄之责。张公子是修士,更是世间强者,活得长久,想必比我更有作为。”
张停云看向船檐外的夜,道:“我来自西洲,终究会回西洲,不会参与中洲之事、”
孟修远打断他,“世间、天下,不分洲界,我能力有限便做能力范围内尽力之事。此不外乎本心二字。”
月夜寂寥,船上烛光摇曳,两人对视,张停云躬身行礼,道:“张停云,多谢老师教导。”
“小张,修远,别聊了,菜都凉了。”刘大坐在桌前,朝船边的三人喊道。
“好。吃饭、喝酒。”孟修远笑着转身回到饭桌前坐下。
张停云和秦高欢也重新坐回原位。
“老师,今夜不醉不归!”张停云向孟修远敬酒。
“张停云,谁能喝过你啊!孟修远喝不了太多的!”秦高欢道。
孟修远却倒满酒杯,温和一笑:“今夜月色正好,身旁又有好友相伴,是该不醉不归。若我醉了,昏睡于此,再待明日天光,亦是雅事。”
天光微亮,秦高欢睁开眼睛,便看见躺倒在她身旁的孟修远。她揭下身上的衣袍重新披在孟修远身上,见船舱内只有他们三人而不见张停云,便起身向船外走去。
“果然,你在这。”秦高欢走出船舱,便看见了张停云。
他站在船头,听见她的声音而微微侧身回头。张停云身形修长挺拔,露出的半张脸则是极为俊逸邪美,红色衣袍随风飘扬,再以四周美景相称,真是好一幅美人美景图。
“你醒了。”张停云道。
他走下船头,走到秦高欢面前,将手中已握得温热的短剑递给她,“代我转交给老师。”
秦高欢接过,歪头,“什么意思。”
张停云微笑:“我准备走了。”
“走?去哪?回西洲?”秦高欢问。
“不,我准备在这世间、这天下好好地走上一遭。”
心态转变了才是真正的下山入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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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碧波泛舟见天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