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斯寇一直觉得, 他爹娘和寻常人家的爹娘不太一样, 至于为什么不一样他没琢磨过来。xiashucom直到和他不对付的徐家少爷当着学堂众人的面说季斯寇他爹是吃软饭的,季斯寇才恍然大悟。
他爹娘像是别人家的爹娘掉了个个。
季家是镇子上有名的商贾富户,但是这些生意都是由他娘打理的,有时候他爹会跟娘一起看看账,但凡是要抛头露面迎来送往的活都是他娘出面。
这方圆百里谁不知道季家娘子为人温温柔柔的,但却是雷霆手段厉害角色。
至于他爹,他爹最喜欢的就是没事弹琴画画拉他娘下棋,偶尔兴致来了还亲自下个厨。听说哪里的风景好就把生意丢给菀姑姑打理,带着娘出去玩一圈。镇上的人都说他爹怕不是个纨绔出身, 靠着他娘养着。
而且别人家都是丈夫哄妻子, 季斯寇家都是他娘哄他爹, 幸而他爹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很好哄。
徐家少爷说的有几分道理,但这并不耽误季斯寇把他按在地上狠狠揍了一顿。他有两个武功极好的姑姑,以至于虽然他才十岁就已经很能打架了。
徐家少爷捂着脸哭唧唧地回家告状,这边季斯寇也拍拍手, 带着书童回到家里直奔正在画画的爹。
他一路大喊着:“爹!爹!”
他爹放下手里的画笔,抬起头微笑着上下打量他身上的尘土,一点儿责怪的意思也没有反而兴致盎然。
“打架了?打赢了没?”
“当然赢了!”
“行,要是先生来找我给你兜着, 先不让你娘知道。”他爹显然已经对季斯寇的套路习以为常。
但是今天季斯寇却不是来找他爹兜底的,他把徐家少爷找打的那番话说了,很真诚地仰着头问他爹:“爹,为什么你和娘跟别人的爹娘不一样呢?”
他丰神俊朗的爹听了徐家少爷那些难听的话眉头都没皱一下, 笑着蹲下来看着他说道:“你觉得爹娘相爱么?”
季斯寇听说当年他娘生他的时候差点难产而死,他爹也跟死一回似的,是以自此之后即便是他娘还想给他添个弟弟妹妹,爹也死活不答应。
他很坚定地点头。
“那你觉得你爹娘好吗?”
季斯寇再次不假思索地点点头。
他爹便笑起来,漫不经心地说:“那不就结了,你自己日子过得舒舒服服的管别人说什么。有那工夫指东道西的人多半自己日子就过得不行,嫉妒你爹我能娶到你娘这么好的妻子呗。你要是不痛快倒合了他们的心意了。”
季斯寇蓦然想起他娘说的——你爹这个嘴,不知要得罪多少人。
季斯寇深以为然。
“可是爹为什么能娶到娘呢?”季斯寇疑惑地问。
他爹微微一笑,提笔悠然完成他的花鸟图,理直气壮地说:“当然是因为你爹我美如冠玉。”
“……”
正在此时菀姑姑的声音从前厅传来,说是他娘回府了。他爹放下手里的笔挥一挥衣袖,说道:“我有点事情要跟你娘说,你有问题改日再问吧。”
而后就留给他一个潇洒的背影,他爹朗声喊着“九九”,大摇大摆地走出去了。
季斯寇委委屈屈地站在原地,菀姑姑走进来看着他的样子笑得不行,赶紧说厨房有新做的茶糕要带他去吃。季斯寇扯着菀姑姑的裙子说:“爹是不是又要和娘出去玩了?”
菀姑姑怜爱地摸摸季斯寇的头,默认了这一点。
季斯寇便更加委屈了。
他爹说要等他十二岁才能带他出去游玩,所以他每年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爹和娘携手出游两三个月再回来,带回来一堆好吃好玩的东西,他都眼馋极了。去年因为和爹娘就带他出游一事谈判失败,他气呼呼地要离家出走,顺利地混上客船到了刚到下游的一个镇子就被认出送回来了。
还是被他莱樱姑姑亲自押回来的,他才知道那个从小抱他逗他玩,后来离开季家自己做生意的莱樱姑姑好像生意做得很大的样子,整个卫国的商船都在她名下。
季斯寇年少时常有种挫败感,论聪明被他娘碾压,论琴棋书画被他爹碾压,论武功被南素姑姑的丈夫碾压,论做生意被他莱樱姑姑碾压。他时常怀疑自己是不是不太聪明,以至于后来碾压别人时仍然保持了谦逊的品德。
当他长大开始碾压别人之后,当他知道他爹娘的真实身份,南素姑姑的丈夫是剑圣顾零,莱樱姑姑曾经经营过多大的产业之后,他才发现并不是他太弱了,是这些长辈太强了。
他已经是同龄人里的佼佼者了好吗!
当然这都是后话,十岁的季斯寇吃着茶糕晃晃悠悠地走进前厅,便看见父亲对母亲说了什么,母亲突然就红了脸一推父亲,父亲悠悠笑起来。母亲咬咬牙,愤愤声道:“你……你……你怎么拿到的……”
正在他们嬉笑之间,母亲的目光落在了季斯寇身上。季斯寇明明已经换了干净衣服洗了脸擦了手,此刻还是汗毛倒立,下一刻便听母亲道:“小寇,你是不是又打架了?”
……他娘到底是怎么看出来的。
季斯寇立刻向他爹投去求救的目光,他爹接了目光笑嘻嘻地朝他招手:“小寇你来,看看你爹的收藏,你娘年轻的时候给我写的情书。”
他娘的注意力立刻转回了他爹身上,气急地提着裙子追着他爹满屋子跑,他爹摇着手里的姜黄纸春风得意地四处躲闪着。季斯寇趁乱脚底抹油赶紧溜了。
凭着他的好眼力,那姜黄纸上写的是“乐只君子,万寿无期”,看起来像是寺庙里写愿望烧给神明的那种纸。他娘怎么用这种纸写情书?再说他娘最喜欢的不是《桃夭》嘛,天天要爹弹给她听。
季斯寇一边抹着嘴边的茶渣,一边走到屋外,夜幕低垂的天边不知道是谁在放烟火,一簇簇在漆黑的天空中绽放着,美丽又热烈。
乐只君子,万寿无期。
以后他也要用这句话写情书。
他和他的妻子也要像他爹娘这样相爱。
不,要比他们还相爱一百倍!
哼,谁叫他们不带他出去玩!
二
季斯寇最近发现了一件了不得的事情,他偷听了娘亲和菀姑姑的对话之后忙不迭地跑到爹的面前,满脸严肃地说:“爹!出事了!”
他爹放下手里的账本,悠然看他:“出什么事了?”
“我娘心里有别的男人了!”
爹爹嗤笑一声:“谁?”
“阿夭!”季斯寇大声回答道。
爹爹却愣住了,他第一次看到爹爹露出这么古怪的神情,爹爹笑起来但看着并不开心。
“这个人啊,我知道的,他已经死了。”
季斯寇松了一口气,却听他爹接着说:“他是你娘的初恋,我一直觉得比起我她更喜欢他呢。”
季斯寇的一颗心又提到了嗓子眼,他扒着爹爹的腿追问这个“阿夭”到底是何许人也。
爹爹想了一会儿,浅浅地笑了一下:“其实就是一个很普通的人,不过你娘那时候过得很苦,他就成了你娘的念想。我和他很不相同,我其实不太明白你娘为什么会这么喜欢我,她应该很失望才对。”
顿了顿他又说:“那时候我已经很喜欢她了,知道她非常喜欢我之后就马上抓住了她,但是后来想起来却不明白她到底为什么会喜欢我的呢?”
季斯寇愣住了,他一向自信过头的爹爹第一次露出这种神情,让他觉得大事不妙。
深感事态严重的季斯寇直接杀到了他娘那里,把他正在喂鱼的娘吓了一跳。季斯寇委委屈屈地看着娘亲,控诉道:“你是不是后悔了!你是不是不要我和爹爹了?”
他娘一头雾水地放下鱼食安抚他,季斯寇泪眼汪汪地说:“爹说你更喜欢那个叫阿夭的男人不喜欢他!”
他娘愣住了,露出和他爹一样古怪的表情,然后忍不住笑起来:“都多大岁数了,竟然还吃这个醋呢?”
“爹看起来有点伤心的!”
娘亲叹息一声,把他抱起来搂在怀里,擦掉他脸上的泪水,似乎在想着怎么说这件事情。
“我一开始喜欢上你爹,确实是因为阿夭。”
这话一出季斯寇就有点听不明白了,他扬起脸看着他娘亲。
“我年少时性格很冷漠,若不是因为残存的对阿夭的依恋不会这么轻易对你爹动心,后来越了解就越发深爱。但那个时候他很骄傲,而我很固执,我们针锋相对谁也不肯认输,结果差点就成了死局。”
“后来有一天,你爹爹发现我其实很喜欢他。我以为我终于要输了的时候,他却先认输了。说来也奇怪,我们都想赢的时候却都输了,我们都愿意输的时候,反而赢了。”
“他非常努力地学着爱着我对我好,原本极其尖锐的人也努力收敛锋芒。其实你爹脾气很不好的,既不想在我面前伪装又害怕伤到我,所以你看他生气了还教我怎么哄他,看起来是我在哄他其实也是他让着我。我以前很胆小,自卑,患得患失,他就把家里的大权交给我,给我最热闹的婚礼和最响亮的名声,即便是被人说吃软饭也毫不在意。”
季斯寇傻傻地看着他娘,他已经听不懂他娘在说什么了。
他娘笑笑说道:“所有这些你爹给我的,阿夭都给不了我。我从没有想过我可以这么幸福,我已经得到了最好的,没有任何需要后悔的。”
说罢他娘把他放下来,牵起他的手往房间里走,边走边说一起去找爹爹吧,既然他爹都已经给了要哄他的理由了,咱们得快点去。
季斯寇懵懵懂懂地牵着他娘的手往房间里走着,实在不太明白他刚刚都听到了什么。
很久很久以后,当他长大成人回想起这一幕,不禁感叹道自己被老爹坑了来试探他老娘。
他真是个狗粮养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