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绫子出道的历程中, 如果说社长是她的伯乐,经纪人则是近似大家长一类的存在。gsgjipo
从绫子签约到第一部戏的选角试镜,中间没有太多时间让她接受所谓的入行培训。她就像一张对规则套路一无所知的白纸, 草草被扔进社会的染缸。
在最初的一年内,本乡早纪不得不像奶孩子那样, 不论行程大小,始终与绫子寸步不离。尤其在一些需要大量交流互动的综艺拍摄现场,本乡生怕小姑娘说错话做错事,甚至会亲自站在监视器前把关入镜画面, 以便她第一时间和制作组沟通后期剪辑事宜。
绫子总觉得,本乡小姐之所以会步入大龄未婚女青年的行列, 自己得担一半责任。
绫子希望本乡能够踏踏实实恋爱一场的心情, 就跟被严格监管的小孩子一到假期就希望家长去外地出差一样。
清心寡欲的本乡不仅自己对恋爱婚姻毫无追求, 还励志将绫子同化成无欲无求的女菩萨。为了让在青春期踏入满是帅哥美女的娱乐圈的小姑娘死了那颗躁动不安的心,本乡更是无所不用其极地断绝了她与一切年龄低于30岁的偶像派男性艺人在工作之余的来往。
综上, 就算没有中也的存在, 绫子想在本乡早纪眼皮子底下找个圈子里的帅气小鲜肉谈恋爱,几乎也是不可能的事情。
本乡沉默着看了熊姑娘许久,半晌, 叹出口气。
“绫子,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
“……”
“我不是刻意对你扮黑脸。要不是看你天生有吃这碗饭的资质, 我不至于这么严格管束你。”本乡淡声道,“你现在正是专心致志积累作品的年纪,谈恋爱对你的事业有弊无利。”
绫子咬了咬嘴唇, 低低回答:“我知道。”
本乡静静地看着她,悠悠叹出第二口气:“对象是圈内人吗?”
绫子诚实答:“不是。”
本乡继续问:“互相知根知底吗?”
绫子犹豫一下,点头。
本乡像是短暂松了口气,目光又落回小姑娘戴在无名指的戒指上。
她蹙眉:“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你手上的戒指被拍到了怎么办?别人很容易就能查到你这款是定制对戒,这跟对外公开恋情几乎没有差别。”
绫子深吸口气,说:“拍到就拍到吧……我也没想过刻意隐瞒。”
“……”
本乡怔住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绫子咬了咬指甲,又不安分地戳一戳甲盖边缘的肉刺,迎着光线的睫毛微微颤。
她好容易才酝酿出一星半点的勇气,抬头道:“等拍完这部电影,我就准备跟男朋友结婚了。”
不知怎地,绫子像是从老师那儿领到不及格考卷的失足优等生一样,竟莫名感到有些难堪。
本乡则是结结实实地愣住了。
她花了整整半分钟消化绫子的话语,眼底的震惊却久久不曾消退。
“希望这不是你一时冲动的决定,日后也不要为今天的选择感到后悔。”本乡淡淡地说,“绫子,我管不了你太久了。”
绫子:“什么意思?”
“公司最近发生的事情,社长应该已经找你聊过了。”本乡把摊开在桌板上的杂志合上,垂眼道,“社长也找我谈过带你出走的想法,但是很遗憾,如果要在你和事务所之间二选一,我肯定会选择后者。”
这才是本乡早纪,精致成熟理性冷漠的都市丽人,哄骗人的话更不愿说。
这么多年,她将自己的人脉资源毫无保留地积攒在事务所的名头下。对本乡早纪而言,离开CODE娱乐不仅意味着净身出户,想继续在圈子内混口饭吃甚至都很困难。
“不过也不用太担心,你背后是有靠山的。”本乡意味深长道,“万一当真发生了什么,你爷爷肯定不会不管你。”
绫子苦笑一声,没有再答话。
*
经过十三小时的飞行,跨越八小时时差,绫子终于在希斯罗机场落地。
绫子上一回来伦敦,是随冰帝的修学旅行。那会儿,和她在飞机上邻座的还是回乡省亲的迹部大爷。
绫子曾有幸参观过迹部家位于牛津的私家庄园,那座占地上千英亩的庄园不仅有如诗如画的梯田式花园和琳琅满目的古董珍藏,更是迹部景吾出生长大的地方。
想到这儿,绫子摸出手机,顺手给迹部发了个定位过去。
迹部回了个牛津大学图书馆的定位。
绫子顿时就不太乐意搭理他了。
伦敦晚七点,另一头的东京已经是凌晨三点多,绫子却在酒店接到了中也的电话。
绫子三天不在家,中也干脆就临时搬回横滨住几天。趁着女友忙碌的这段时间,中也要想办法把先前欠下的业绩加倍补回来。
尽管“干部女友”的真身知者甚微,中原中也在横滨湾给女朋友放烟花的事儿在港黑早已不是秘密。
等回过神来时,不论行走在港黑大楼的哪个角落,只要遇见活人,中也总能收获对方意味深长的注目礼。
烟花盛放的那一夜,高高矗立在港未来的港黑大厦俨然成了最佳观景区之一。也不知无数藏在黑漆漆大楼里边儿朝外观景的眼睛,那一双属于那个传播流言的机灵鬼。
向绫子确认完到着情况,中也随口嘱咐了几句注意安全早点休息便草草收线。
他用拇指指腹轻抚指节上的钻戒,把犹豫良久却仍未说出口的话语咽回去。心情复杂。
下午的时候,首领把他叫去办公室进行了一场一刻钟的谈话。
这对中也而言是件稀罕事,毕竟他的逆鳞早已被拔去,公私的界限也能把握得分明。除了不小心跟首领的外甥女掺和到一块儿去,中也一向很让森鸥外省心。
森鸥外在交代了几项指定中也本人完成的任务之后,目光落在他的戒指上,嘴里叹口气。
森鸥外的语气是欣慰,眼底的神情却并不像很高兴。中也能理解首领的诸多顾虑,便没着急说话,等对方先开启话题。
“一眨眼,你跟绫子都彻底长成大人模样了,还真是岁月不饶人啊。”森鸥外笑了笑。
中也的下颌线绷得很紧,垂下的眼里藏着紧张的神色。
“前几天,川名义介来找过我。”森鸥外没什么情绪地勾一勾嘴角,“他真是一点都没变,还是那副独断专行的老样子。”
森鸥外只见过川名义介三面。先前,一次是森明美去世后,他作为唯一的亲人前往川名宅吊唁。一次是他接手港黑后,作为由港黑势力操控的控股公司会社长身份,在生意场上和川名义介谈判。
无论哪一次,老爷子都没给过他好脸色看。
在黑手党的世界里,暴力等同于货币,是积累财富的经济手段。脱离利益的命题,森鸥外并不是一个崇尚暴力本身的恐怖分子。
不论从理性还是感性的角度出发,他若是贸然对川名义介下手,只会弊大于利。
“老爷子总喜欢把‘不入流’这个字眼挂在嘴边,好像小绫子会离家出走全都是我们的错。”森鸥外撑住额头,啧啧两声,“真伤脑筋。”
“……”
中也以手握拳,抵在下巴上咳嗽两下。
六年前,还是在这间办公室,中也和森鸥外一个站着一个坐着。藏在文件堆里的手机闪闪亮,然后森鸥外说:你帮我去接个人。
谁能想到,两人的上下属关系早已经不那么单纯了。
还真是……世事无常。
“抱歉。”
“你们两个小孩子谈恋爱,到头来却连累我被川名义介当出气筒使。就这一点,你确实该向我好好道歉。”
在说出这玩笑似的话语时,森鸥外看着冲自己躬身道歉的中也,顺手敲了敲桌上的合约书。
中也定睛一看,那竟然是绫子与娱乐事务所签约合同的复印件。
中也几乎毫不费力地洞穿了首领的心思。
在与会社长谈话之后,绫子为了不让他插手自己工作上的事,刻意隐瞒了不少细节。
中也听在耳里,转头便放低身段找到石垣理穗,拜托她查清操控CODE娱乐人事变动的资金来源。
“不可能是川名义介,他就算再怎么不满意,也不会对自己的亲孙女下手。”森鸥外说,“川名老爷子的性格是蛮横了些,某种意义上说,活得倒也算坦荡。”
中也承认道:“我最开始怀疑的人确实是他。”
森鸥外:“绫子的合约已经易主了,现在想动她的人是赤司家。”
“从严格意义上说,久间由美子已经不能算赤司家的人了吧。”
森鸥外笑了笑,不予置评:“谁知道呢,这些旧财阀家族维系亲情的方式,不是你我能够理解的。”
中也沉默两秒,抬头看向他:“森先生,您特地把我留下,应该不只是为了对我说这些吧。”
森鸥外把合同推远一些,十指交叠在下巴前,挡住微微弯起的嘴角。
他说:“中也君,我并不是一个特别重视亲情道义的人。但绫子确实是我的亲人,在力所能及且不会损害自身利益的前提下,我肯定不会不管她。”
中也紧绷的神情顿时缓和些许:“我明白。”
“若是绫子当真在CODE娱乐走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我打算以东日控股会社的名义给她成立个人工作室。”森鸥外眉一挑,又是一笑,“就当我这个做舅舅做首领的送给你们这对小两口的新婚礼物,应该不过分吧?”
“……”
中也抬手压住帽檐,莫名耳后一热:“……森先生!”
*
《六道门》的本子,绫子看了第一遍就觉得喜欢。前有《东京二十四小时》的先例,紧接着进行人格分裂和反社会人格的演绎,绫子也自信能很快进入角色。
从客观角度来说,主角津司沙树算是出生在富裕家庭的孩子。父亲是日本综合排名第一的大型医局的外科部长,母亲则是菜谱畅销千万册的著名料理家。在外,夫妻二人都是受人尊仰的形象,女儿也生得水灵,在校成绩优异。不论从哪个角度看,这都是令人好生艳羡的美满家庭。
然而,一旦关上家门,锁起的都是不为人所知的秘辛。
母亲津司友子精心营造着贤妻良母的假象,实际却外遇连连,对待孩子也是满心的不耐,一不顺心便拿沙树当发泄情绪的出气筒已是家常便饭。
而作为分房多年的夫妻关系的另一方,父亲津司拓人更是变态到令人发指的地步。
在津司沙树十四岁那年,父亲以带女儿外出散心为由,带着沙树来到英国伦敦参加一个国际级别的心外科医学会议。
关上酒店大门,津司沙树度过了比死更令人绝望的三天两夜。
这段回忆,正是绫子此行需要拍摄的内容。
在电影中饰演绫子父亲的,是圈子里德高望重的老牌实力派演员岸本大悟。和年轻小姑娘演这段难以启齿的对手戏,岸本的态度依然专业。对于如何才能让双方演员不过度尴尬的同时呈现真实的镜头效果,他和绫子以及冈山导演在开机前一夜研究商议了很久,为的也是不浪费其他工作人员的宝贵时间。
为了让二十出头的绫子还原出十四岁小姑娘的形象,她不得不素肌上阵,用身体的瘦削和面部的天然感塑造幼龄的效果。这也是冈山导演此前再三强调她尽快减肥的原因。
尽管做足了准备,拍摄酒店内拉灯的戏份还是花了比原计划更长的时间。
如何让徘徊于自杀边缘跃跃欲试的少女在三天之内彻底分裂出反社会人格。这是个严肃的命题。
津司拓人不仅是个变态,还是个心思缜密沉稳冷静的变态。
他热衷于对女儿做难以启齿的事情,却懂得适可而止的道理。他会把**严格控制在最后一步,不会留下任何足以让自己吃牢饭的决定性证据。
津司沙树像是被父亲在异国的酒店囚禁起来,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三天两夜,度日如年。
连法律都制裁不了的人,最后却被一起连环杀人案给制裁了。
在大快人心的背后,是一阵阵深入骨髓的悲哀。
*
越是深入津司沙树的世界,绫子便愈发感到窒息。
她在多年后以接近满分的国考成绩和校考中的优异表现考取东大医学院,一路保送深造,最后也成为了一名年轻的外科医生。
这样优秀的女人,却被父母彻底葬送了自己坦荡敞亮的人生。
十四岁的津司沙树不是没想过逃离。她身无分文,逃难似的奔跑在伦敦的街头,划过眼底的面孔陌生而冷漠。也有人热情地向沙树伸出援手,她却不敢用蹩脚而生涩的英语口语与人交流。
她一路直行,在人流中漫无目的地仓皇奔跑。这时却想起父母的话语:“沙树,是我们把你从孤儿院领养回来,给了你光鲜亮丽的第二人生。你要懂得感恩。”
在津司夫妻中,存在生育功能异常的一方是津司拓人。这或许也是造成家庭诸多悲剧的诱因之一。
在沙树急促的喘息声中,行人在她的眼中化作曈曈虚影,行道灯上的绿色小人在余光中闪烁。灰垩色的云层沉甸甸地压在头顶,将落不落的阵雨酝酿出一阵令人窒息的、不详的气息。
沙树猝然站住脚步。
她仰起白净而空漠的脸,黑眸呈现出无机质的光泽,像是一片蒙尘的雾面玻璃。
一束车灯闪过,在侧面打来的光线中,小姑娘脸上的棱角迅速突兀了一阵,眼底渐渐泛出泪水来。
高光噙着眼泪,她的五官却仍呈现着轻松而淡然的姿态。眉宇松松地舒展着,双眼皮的褶皱也自然地延伸开,而在泛红的眼白和波光粼粼的黑瞳里,是心如死灰的悲哀。
滴嘟。滴嘟。滴嘟。
行道灯跳出了小红人。
她睫毛一颤,如梦初醒似的。眼睑忽然掀起,眼儿睁圆。她转了个方向,行道灯在那双黑眸里投出猩红色的倒影。
小姑娘忽然把指甲咬进嘴里,像是发泄似的,一下又一下辗转撕咬着。她的动作狰狞,表情却淡漠,她的行动被本能所驱使,感官和感情藏在沉重的麻木中。
小红人仿佛越跳越快,她的啃咬也愈发激烈。终于,在行人的尖叫声中,她硬生生把自己的指甲盖给咬了下来。
猩红的血液和灯光成了灰色布景下唯一刺目的颜色。
“——卡。”
直到导演在监控器前叫停,绫子心底的波澜仍久久不能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