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骨折的关系, 朝川志乃是同期中最晚递交入社届的社员。zhongqiuzuowen
仔细想来, 在她入社之前, 舞蹈社的氛围虽然清冷了些,但好歹没发生过集体孤立的状况,更遑论校园暴力。
朝川志乃是个神奇的女孩子。
明明以后来者之身进入团队,她却轻松跨越长达半年的磨合期,在作用于外来者的防御机制的表面敲开一道裂缝, 轻轻松松钻进去, 并搅浑一切。
朝川志乃是在国二第一学期当上社长的。
那会儿, 她入社只有短短三个月, 上届社长隐退也该是半年后的事情。
突然有一天,前任社长久保友子却说,自己在校外不慎摔断了腿, 无心更无力处理社团事务,社长换任便当即被提上了日程。
投票是匿名制的, 绫子第一, 压了后头的朝川整整六票。
绫子却主动放弃了。
一方面,绫子能感受到朝川对社长和领舞之位狂热的向往之意。很明显, 对方是个爱出风头的人。
另一方面,说不上为什么,她对朝川总归怀有那么点儿畏惧和忌惮。
这一直觉在绫子替平井立香付账解围后得到了应验。
说起来,正是从朝川志乃带大家去了那趟米其林三星开始,以“团建”为借口的名媛式聚会便在舞蹈社风靡开来。
那次聚餐后不久,绫子便在更衣室听见了对面隔间传来的对话。
——“真扫兴啊, 本来还以为能有好戏看了,川名绫子偏要横插一脚……无聊。”
——“这你就不懂了吧,人家是正统名门的白莲花大小姐,当然对我们看不过眼咯。”
——“川名绫子哪里有财团千金的样子,小家子气得要死。说真的,她该不会是森明美和别的男人……”
——“有可能哦,这么一想的话,川名义介也太可怜了吧,都不知道是不是在替自己儿子养孩子。”
——“讨厌,理纱太过分了啦,哈哈哈哈。”
绫子没听见朝川志乃的声音,却亲眼看见她头一个推开隔间门出来。她笑得云淡风轻事不关己,眼底却写满了真实的欢愉。
朝川的家庭条件很好,父亲是跨国物流商社的社长,母亲是芭蕾舞艺术家。
朝川志乃是这对夫妇在孤儿院领养的孩子。
他们之所以动了领养的念头,是因为朝川夫人早产生下的小儿子罹患先天性智力障碍,对二胎极度渴望的他们,便在孤儿院一眼相中了聪慧乖巧且漂亮可爱的小志乃。
朝川哥哥生日那天,她叫了舞蹈社的六个女孩子去自己家里,川名绫子和平井立香皆在其中。
看到立香的第一眼,绫子便下意识皱起眉。
她实在搞不懂,这姑娘为什么非要来赴这场鸿门宴。就像她一直不明白,让平井立香执着留在舞蹈社的原因究竟是什么。
但绫子没有问。
她早在心底与平井立香划清了界限。
绫子知道,只要她不再做那只伸张正义的出头鸟,碍于「川名」的重量,朝川也不敢刻意找寻契机为难自己。
不论发生什么,视而不见就好。
朝川给大家准备了同一款式的泳衣,把女孩们召集在自家院子的泳池边。
她故意给立香拿了一件XXS的尺寸。
先天比例的缺陷加上青春期肥胖,只及大腿根的粉色小裙摆把小姑娘的腿衬得又黑又粗。
朝川也不知从哪儿拿来一只记号笔,在立香大腿根的赘肉上画了个圆圈,圈里再填上一个大大的叉。
她笑得温柔又无辜:“小立香,肥胖是少女的天敌哦,优介哥哥可不喜欢胖女孩。”
优介哥哥的全名叫朝川优介,是朝川家的长子,是与朝川志乃无血缘关系的哥哥。
这个温柔帅气的学长常来舞蹈社给妹妹送便当零食。每当他来时,立香总是一言不发地缩在角落,羞红张脸偷偷打量。
所以,大家理所当然地认为,平井立香喜欢朝川优介。
画完那两道,朝川志乃便把记号笔放在酒水台上,端起一杯无酒精香槟在阴凉处歇下。
那支记号笔俨然成了使命性的号召。
女孩们跟接力似的,轮流提起笔,在平井立香的身体上圈圈画画。
“小肚子有肉,不合格。”
“斜方肌这里,太厚了,显得肩好壮哦。”
“难道问题不是她的脸长得太圆了吗,下颌骨这里,要削掉才可以吧。”
“美嘉你太过分啦,怎么还往别人脸上画。不过,小立香胳膊下面的泡泡肉真的很松软哦。”
“……”
绫子皱眉。
躺在隔壁凉椅上的朝川把没喝完的半杯香槟递给她。
“有淡淡的蜜桃味,很好喝的。”朝川微微笑,“不要拒绝哦,我呀,最喜欢跟姐妹们分享快乐了。”
她的声音优雅轻软,却让绫子不寒而栗。
上一次和朝川志乃如此近距离地对话,是三个月前。
地点是放课后人来人往的教学楼天井。
用以通知校园活动或考试日程的宽幅大黑板上,被人用五颜六色的粉笔写满了侮辱性词汇。
「乡巴佬」「大舌头」「廉价货」「书呆子」「丑女」
诸如此类。
最醒目的位置写的是这么一句:
「快滚回乡下帮你的单亲妈妈缝鞋垫吧」
看热闹的学生在黑板边围了一圈又一圈,板擦就放在黑板下边儿的沟槽里,却没有一个愿意主动替受害者擦掉这些不堪入目的话语。
绫子深吸口气,蹬掉皮鞋,把刚换下的室内鞋重新穿上。
她单手提着书包,拨开围观的人群,拿起那只莫名沉重的板擦,从最中间那道长句开始,一下又一下,把整块黑板擦得一干二净。
袖口落满彩色的笔灰,鼻腔和喉咙眼都被呛住。
绫子却没表现出来,一扔板擦,转身就走。
朝川靠在绫子的鞋柜旁,抱着双臂等她。
栗发姑娘静静等绫子换完鞋,笑着说:“川名,你真是个善良的好姑娘。”
绫子冷眼看她:“拿别人家事做文章,未免太卑劣了吧。”
朝川很惊愕似的:“难道你认为那些话是我写的?怎么可能,我没那么闲的。”
确实。
朝川志乃最擅长劝诱别人成为任己摆布的棋子。她的存在感、虚荣心、满足感,皆来源于此。
“一开始,听说理纱想在这块黑板上画些有趣的东西,我还认真劝过她们呢。”朝川说,“我觉得,没人能保证自己的名字不会在第二天被人报复式地写上去。毕竟这儿没有监控,逮不到始作俑者,谁都可能成为作恶的魔鬼。”
朝川叹口气,轻声问:“川名,你有没有想过,要是有天你被人挂在黑板上了,平井立香会像你替她做过的那样,在众目睽睽之下为你把黑板擦干净吗?”
绫子一怔:“什么意思?”
朝川没再解释更多。微微一笑,转身离开。
她步伐轻盈,体态优雅。若不是无意听过朝川家的流言蜚语,绫子压根不会相信,朝川志乃是曾在孤儿院度过半生童年的女孩子。
绫子背靠鞋柜而站,寒意渗透衬衫布料,贴住皮肤,缓而慢地往心底沁。
她想起那些女孩们在背后议论自己的话语。
如果真的有一天,她被朝川有意识地引导成为众矢之的。那么被侮辱诋毁的对象将绝不仅限「川名绫子」个人。
他们会用尖酸的话语,玩笑似的调侃她早已离世的父母,调侃她苦苦支撑家庭支撑财团的爷爷。
流言可以杀人。
但对于孩子来说,流言本身无需代价,更无需成本。
所以。
一旁的姑娘们在立香身上肆意妄为地涂涂画画,绫子选择视而不见。
被平井立香暗恋的朝川优介撑着别墅的阳台扶手勾头往下看,也完全没有要插手的意思。
唯有刺耳的笑声经久不息。
这时候,朝川志乃的弟弟朝川拓人从别墅里跑出来,手里抓着捕虫网,一副呆呆傻傻的样子。
朝川志乃向他招招手:“拓人,快过来。”
拓人似乎很听自己这个漂亮姐姐的话,小跑向泳池边,任志乃抓住自己的肩膀轻轻拍了拍。
志乃指住泳池边的立香,软声问:“拓人,你喜不喜欢那个小姐姐呀?”
小男孩点点头。
志乃又问:“你为什么喜欢她呀?”
“因为她是女孩子。”
男孩说话的声音很大,语调平平,尾音拖得很长。
志乃捂住嘴笑,冲女伴们解释道:“真不好意思,我这个弟弟智力不太好。只要是个女孩子,都是他喜欢的对象。”
说完这句,她便突发奇想似的,轻轻“啊”一声,侧眼盯住立香。
“立香,你应该还没跟男孩子接过吻吧?”
立香懵了懵,摇摇头。
志乃微微笑,摸摸弟弟的头:“拓人,你想不想跟喜欢的女孩子亲亲呀?”
小男孩点点头。
“……”
猜到朝川志乃的意图,绫子难以置信地瞪大眼。
一切的一切正如她所料,泳池边的女孩们迅速扣住平井立香的手脚,把她死死地压在瓷砖地上。
在一片“亲上去”“亲上去”“亲上去”的加油助威声中,朝川拓人亲上了平井立香的嘴唇。
她们像是还嫌不够。
理纱遥遥问:“志乃,你弟弟会不会游泳呀?”
志乃模棱两可地答:“应该会吧。”
女孩们调笑道:“既然都一吻定情了,立香,现在该跟你的白马王子下水约会了哦。”
“……”
“够了。”
绫子终于忍无可忍。她起身,把盖在膝头的毯子狠狠扔在地上:“我要走了。”
“诶?这么快吗。”一片失望的嘘声。
朝川志乃优雅地打个哈欠,纤白修长的手指在唇上轻轻拍了拍。
她抬眼,意味深长地问:“你确定要自己先走吗?”
朝川刻意把“自己”这一字眼咬得特别重。
绫子眯起眼,没往立香那边看。她看着朝川,一字一顿地反问:“怎么,不可以吗?”
“当然可以。”朝川微微笑,比了个随意的手势,“请便。”
绫子没犹豫,直接扎进更衣室脱下泳衣,换上自己穿来的连衣裙和平底鞋,背起挎包就往外走。
走向大门的时候,绫子终是没忍住,不受控地往泳池的方向多看了一眼。
这会儿,几个女孩子正架着平井立香,准备把她往池子里推。
立香跪在泳池边,抬眼,遥遥地盯着绫子的方向看。
她拼命摇着头,眼底有泪光闪烁,布满灰暗的脸上却又隐隐透出希望和哀求。
绫子却没再看她第二眼。
转身走了。
*
听完绫子的叙述,中也半天都没回过神。
中也的第一反应是:绫子遇上这些事儿的时候,自己在哪里?
中也曾扪心自问,他为什么会尤其介意迹部景吾的存在。
那天傍晚,绫子坐在车里尽心尽力地解释她与迹部的过去。中也明明对女友的话语深信不疑,心底仍是烦闷不已。
在迹部与绫子共享的岁月里,永远没有他能插上一脚的余地。
仿佛有一道天堑将他横隔在对岸。画外音是张狂的笑声:别他妈自我感觉良好了,人小姑娘十三四岁那会儿你还不知道在哪儿鬼混呢,你有什么说话的资格和立场?
绫子仍握着杯子站在水池边,任由灵魂轻飘飘地逸散开去,**则在原地凝固成冷硬的雕塑。
中也迎着如丝如絮的冬日阳光,一晃神,仿佛看见了绫子国中时的模样:
女孩子小小的身体被暮色浇下浓郁的光影,她踮起脚,迎着围观者的目光,孤独又倔强地用力擦拭黑板。
那明明是一个挣扎在勇敢和怯懦间的、善良的女孩子。
中也突然心疼得不行。
绫子忽然噗嗤笑一声。
她放下水杯,看着中也:“要不是今天突然想起平井立香,我也不会闲得慌去回忆这些乱七八糟的人和事儿。放心啦,都这么多年过去了,这点小事影响不了我的。”
中也沉默地看着她,抬手,在身边的沙发面儿上拍两下。
小姑娘乖乖走过去。
中也勾起她冰凉的指头,沉声说:“平井立香把偷拍的相片送信给媒体,这是不争的事实。不管你们过去发生了什么,只有这一点,我绝对忍不了。”
绫子咬了咬嘴唇,叹息。
“你知道吗?去过朝川志乃家没多久,平井立香就从冰帝退学了。”绫子顿了顿,缓缓说,“她一个出生在小地方的姑娘,凭着优异的成绩,才好不容易有了来东京都读书的机会。要知道,像她那样的女孩子……人生本不该如此。”
中也皱起眉:“这不是你的问题。”
“我知道,我没那么圣母,不至于把本不属于自己的责任包揽在身上。然而,确实有那么一种可能性,如果我那天坚持把立香从朝川家里带走,她的人生轨迹或许会因为我的一念之差而产生改变。可能……很可能,她缺的恰恰是我能给予的那么丁点儿善意。”
绫子的话音很轻,像是又叹了口气。
“……但我不敢。虽然我知道朝川志乃真的很恶心,平井立香也确实不曾做错过什么,但我不敢贸然与群体的声音作对。我不想因为自己的一时冲动代替她成为被恶意中伤的对象,我更无法忍受这群小屁孩在背后侮辱我的父母和爷爷。”
中也拉过绫子的手,与她十指相扣。
他哑声道:“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
绫子一怔。
她的睫毛颤了颤,嘴巴微微张开,神情错愕。
“其实,我本来不想对你说这件事儿的。”
“为什么?”
绫子撇开脸:“我怕你嫌我太自私太冷漠,我怕自己再也没办法符合你心底的预期。”
顿了顿,她轻吸口气:“……反正,我这人挺糟糕的。”
“……”
中也跟着一愣:“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其实以中也的脑回路,他根本没法理解这群家境优越的女孩子乐在其中的抱团戏码。
说这是暴力吧,又不够格。但用任何一个与暴力相对的词汇形容这帮人,中也又觉得恶心。
在中也看来,绫子压根没做错什么。甚至说她是这狗屁社团里最倒霉的一个也不为过。
她既不是施加霸凌的一方,也不该是承受霸凌的一方。绫子她并不是自始至终无动于衷,她不是没努力过,只不过努力后才发现,她能力不够勇气不够,她承担不起引火上身的风险,做不了那个维护风纪的正义使者。
中也太清楚这种被大道理绑架住的感觉了。
好像因为绫子是川名家的大小姐,她就有充分行使话语权的义务,必须站出来跟魑魅魍魉死磕到底。
却没有人想过,当她躲在隔板后听那群女的拿自己家事乱嚼舌根的时候,心底得有多愤怒,又得有多委屈。
想到这儿,中也把绫子向跟前拉近一些,抬手替她理了理刘海。
他轻而迅速地“啧”一声,像是不耐烦,又像是心疼:“你能不能别老一口一个平井立香?能不能多替自己想一想?”
“……”
绫子眨眨眼,没反应过来似的,有点儿懵。
中也把手放在她头顶上揉了揉。
他叹口气:“你也只是个小姑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