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满白毛的巨型水蛭,可以说是戊窠城中每一个孩子的噩梦。每当城中小儿任性顽皮,家里人都会对孩子讲起水蛭吃人的传说。沈露痕自小就是个不让家人省心的孩子,经常避开小梦和沈飞雪跑出家门,这样的故事自然听了不少。
因着沈飞雪年轻时是黄老寨主的忠心属下,沈露痕听说的关于恐怖水蛭的传说比旁人还多一个,那便是当年黄寨主灾后在戊窠山内考察震源,险些被水蛭吞掉一条腿的故事。
俗话说百闻不如一见,沈露痕见到本尊手脚都软了,只顾着抱住黑猫瘫坐在地。这水蛭通体雪白,跟死人的脸色似的,身上涨得又肥又大,标志性的白毛根根直立插在身上,针尖一样直指天际。
那肥硕的尾巴朝她扫过来,殷南鹄眼疾手快,扑过去护住沈露痕往旁边滚了几圈。小梦吓得面无血色,苍秾一胳膊把她拽到身后,小梦怔了怔,尖声问:“戚彦呢?”
“戚彦?鬼知道那天杀的跑到哪去了!”沈飞雪拧几下袖子上的水,“小梦,你曾是我的部下,我何曾亏待过你?你竟然如此歹毒,要把我们引到水蛭的老巢来!”
“沈飞雪,是你把我当狗来使唤!”水蛭又扫过来,小梦不知哪来的力气推开苍秾撞到一边,瞪着沈飞雪执着地追问道,“戚彦——戚彦当真带着《五毒秘法》逃走了?”
“难道我还骗你不成?”沈飞雪不想跟她讲话,翻身跳到殷南鹄身边,“殷使者,你有没有击退这畜牲的主意?”
这水蛭大得几乎碰到洞顶,惨白硕大的身躯蠕动间挤下无数碎石。殷南鹄凝重地摇摇头,苍秾心知留在这里最危险,拉起身边的岑既白和丘玄生道:“我们快逃。”
岑既白被拽得离地几寸又跌坐回去,冷汗被搅荡的冷水冲掉,她自言自语道:“不行,我现在是梦了也白梦——”
话音未落那道白尾就拂过来,被带起的泥水汹涌而起,丘玄生毫不迟疑跃过虫身落在对面,没有力气的岑既白歪坐在地,吓得捂住脑袋。那东西行动迟缓,苍秾抓起岑既白投球般往丘玄生那边甩去,岑既白在空中缩成一团紧闭两眼,只感觉脖子一紧,抬头看去正是丘玄生拉住自己衣领。
苍秾捂着胳膊跳到丘玄生身侧,岑既白嘴巴一瘪,抱住丘玄生大哭道:“玄生,我还以为你和苍秾要丢下我了。”
“胡说什么,你当我们和你一样没良心?”苍秾推她一把,地上殷南鹄和沈飞雪还在被水蛭逼得四处躲藏,苍秾对丘玄生道,“必要的时候就用喵可兽,不用管别人。”
丘玄生摸出竹简点点头,身形一晃落进水里。她一路淌水跑到殷南鹄身边问:“殷大娘,现在怎么办?”
“我和沈寨主没抓到戚彦,都怪这只蚂蝗扰了我们的计划,”殷南鹄卷起湿透的袖管,水蛭正盯准沈飞雪纠缠,她忌惮道,“这蚂蝗太过庞大,沈寨主的枪很难起到作用。”
丘玄生脑中飞速思索,打定主意道:“小梦手上有钢刀,若是二人合力定能将它切成两半。”
殷南鹄立马说:“我和沈寨主去。”
沈露痕扯住殷南鹄的袖子:“殷使者,我害怕……”
她怀里抱着了无生气的黑猫,殷南鹄把她交到丘玄生手里:“别乱跑,到苍秾她们身边去,你娘现在没空管你。”
沈露痕脖子一仰就是哭,殷南鹄带着她实在施展不开,丘玄生临危受命,背起沈露痕往高处爬。水蛭扭动着身体一头扎过来,殷南鹄正想跃起避开,却发现地上还有个人影。
定睛一看竟是失魂落魄恍然无措的小梦,远处的沈飞雪是绝对不会再管她了,殷南鹄瞥一眼高处观望的苍秾和岑既白,一咬牙纵身冲过去将呆在原地的小梦推进水里。
被按进水中的小梦呛了几口水才回过神来,她咳嗽着推开殷南鹄支起身,难以置信般说:“你,你居然救我?”
巨尾再度卷来,殷南鹄又把小梦按进水里,顺手抢过她的刀:“眼下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快找个地方躲一躲。”
谁都知道命最重要,这时顾不上多问她救自己的用意,小梦赶忙连滚带爬地逃开。横在洞中的庞大身躯隔开沈飞雪和殷南鹄,殷南鹄扬手将钢刀丢到对面:“用这个!”
掉过去的钢刀没入水中,沈飞雪只听见个响。殷南鹄往高处跑,身在局外的岑既白和苍秾看得清清楚楚,恨不得自己跳下去接住钢刀,碍于情形只得抓住石壁大声指挥提点。
水蛭肥硕的身子翻滚着压过来,沈飞雪好不容易在水中觅得钢刀,奋力一刺将其固定在山壁上。占据高处的殷南鹄看准机会一跃而下,一弯残影从她袖中遽然脱出,嗤一声截断水蛭身躯,在空中打了个旋稳稳回到她手里。
观战的众人都松了一口气,沈飞雪拔出钢刀想再砍几下,断成两半的猝然扭动起来,尾巴一翻将她撞开。殷南鹄踢开那半较小的残躯,讶然道:“砍成两半了都不消停?”
钢刀在混乱里掉到一边,沈飞雪摸索着抓住刀才爬起来:“这么滚下去势必会影响附近地脉,这东西怎么杀来着……洒石灰好像是杀鼻涕虫,用拖鞋拍死的是蟑螂……”
岑既白声嘶力竭地提醒道:“用盐啊,沈寨主!”
苍秾给她一拳:“这时候谁身上会有盐啊?”
对哦。岑既白讪讪闭嘴,眼见地上水蛭蠕动着袭向殷南鹄,岑既白指着那截断尾叫道:“大蚂蝗的尾巴过来了!”
刚才只想帮沈飞雪截住攻击,忘了水蛭断尾还在附近。来不及躲闪的殷南鹄正要抬手挡下,不知什么时候跑到她身边的丘玄生陡然撞过来,将殷南鹄推到一边。
幸而附近水深不够,殷南鹄坐起身来,丘玄生扯着她跑到沈飞雪身边:“殷大娘,你还能把它切碎吗?”
“现下有两条虫身,你是要我将它砍成四块?”殷南鹄捂着撞痛的脑袋,不太确定地说,“适才是方位合适才侥幸得手,若像沈寨主那样在平地挥砍,大概不会伤到它。”
沈飞雪被水蛭击中,想来需要时间恢复。两截残躯尚在扭动着撞击山壁,丘玄生解下竹简道:“让我来——”
沈飞雪抬手拦下她,握紧钢刀说:“我替殷使者将水蛭引到合适的方位去,你带着苍秾她们离开这里。”
丘玄生愣了愣:“去哪?”
沈飞雪一拍她脑门:“哪里安全就去哪,快去!”
看她势在必得,丘玄生下意识看向殷南鹄,不知这两人还藏着什么保命主意,但这时候放出喵可兽……丘玄生抬头看向高处的苍秾,殷南鹄推她一把,点头示意她离开。
既然殷南鹄都说要走,看来她们的确是有办法的。高处还有条窄路,丘玄生完全没有犹豫,跑到苍秾身边拉起沈露痕和岑既白。岑既白踉跄几下,尚能行走的丘玄生和苍秾一人一边把她架起来,带上沈露痕循着小路快速离开现场。
水蛭撞到石壁上的声音被抛在身后,脚下土地的震动却还是清晰地传了过来。喵可兽出现一定会对山洞造成影响,丘玄生心神不定地想着,苍秾问:“殷大娘她们呢?”
不管怎么说把沈飞雪和殷南鹄留在那里太违背原则,丘玄生违心地答道:“殷大娘和沈寨主有办法的,我们要带着小庄主和露痕离开这里,”她说着,寻求支持般拍拍肩上岑既白的手问,“小庄主,你感觉如何,能走路了吗?”
“好多了,”岑既白试着跟上苍秾和丘玄生的速度,她跑了两下,如梦初醒道,“怎么就我们四个,小梦呢?”
丘玄生刹住脚步,身后的通道里水声湍湍,岑既白已经恢复,小梦却没有来。发现大事不妙的丘玄生当即松开岑既白调转方向往回跑,岑既白愣在原地,苍秾急忙跟上去。
小梦为什么没有跟上,难道她真的和戚彦情深义重,戚彦丢下她逃走她就不想活了?胡思乱想间一截白生生的断尾挡在面前,身后跟来的苍秾一把将丘玄生拉到拐角里,那截沾满淤泥腥气的尾巴挪动几下,朝另一个方向爬过去。
丘玄生惊魂未定,靠在石壁上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苍秾察觉她表情不对,凑近丘玄生问:“怎么了?”
“我怕殷大娘她们打不过蚂蝗,”丘玄生吸吸鼻子,颤抖着握住竹简说,“只能靠我了,只能用喵可兽了。”
从不见丘玄生被吓成这样,难道她很怕虫子?苍秾探头出去确定断尾走远,拉过丘玄生道:“没事,殷大娘她们才不会被一只虫子伤到呢。我记得她们在这边,你跟我来。”
丘玄生游魂般跟着她走,越往前走血腥气便越重,连流经脚下的水也染得通红。丘玄生暗暗握紧苍秾的手,难道因为自己一念之差,殷南鹄和沈飞雪就都死了?
脚步愈加沉重,直到听见殷南鹄的喊声悬着的心才落下来。绕过挡住眼前的山石,走在前头的苍秾忽地顿住脚步,丘玄生迫不及待探头看出去。血从沈飞雪脚下蔓延出来,一抹残影刀光般疾掠而过,停在她面前的水蛭立时断成两半。
那截断裂的肥大身躯撞碎岩壁,原本就满是裂痕的山壁彻底迸开,脚下又是一阵地动山摇,石壁訇然倾塌滚下,硬生生在半山腰上破出一个洞来。挡在沈飞雪面前的躯体歪扭着倒下去,苍秾和丘玄生顿时明白水中的血从何而来。
断成数块的水蛭扭几下身子,殷南鹄喝道:“砍成六半还是能活,沈寨主,放再多血也没用,你快放开她!”
沈飞雪丢开脸色青紫的小梦,小梦颓然跌进水里,沈飞雪脚下的血红立即又深几分。身体很快浮上来,脖颈血迹模糊,甚至看不出哪道是致命伤。殷南鹄收起武器,扭头正好看见僵住的苍秾和丘玄生:“苍秾,你们怎么在那里?”
水蛭的身躯很快在水中重新动作起来,殷南鹄闪身来到洞口,推着苍秾和丘玄生说:“快,趁现在快走。”
沈飞雪在她身后慢条斯理地说:“不用逃了。”
透过石壁上被撞出的空洞,依稀可见远处依靠山势绵延铺开的葱绿的田地。沈飞雪跨过小梦的尸体走到空洞前,回头对殷南鹄道:“这下边是城中水田,秋分刚过山下水田里皆施了农肥,恰恰是这畜牲的克星。”
经历了刚才的事殷南鹄也对她没了好脸色,问:“我们要怎么把下边的农肥拿上来,”沈飞雪踩着水蛭的残躯默然不语,殷南鹄猜测道,“你是说把这东西弄到下边去?”
脚边的水蛭还没恢复过来,沈飞雪用力一脚将其踹下去。殷南鹄收回按在丘玄生和苍秾背上的手,丘玄生抽出竹简跟上她,说:“殷大娘沈寨主,快闭眼。”
殷南鹄没了耐心,问“什么?”
丘玄生拉开竹简说:“快闭眼。”
满手是血的沈飞雪怒不可遏地走过来:“这时候你还要我闭眼?你不想活了我还——”不等她说完喵可兽便如惊涛般喷出,一举将挡在石壁前的水蛭推下山去。
沈飞雪识趣地闭嘴,跑到那缺口边往山下看去,前不久还生龙活虎的水蛭已然成了死蛇烂鳝。她好半天才缓过神,快步走回来说:“有这么厉害的招术怎么不早用?”
苍秾跟到身边来,搅动脚下流淌着的红色泥水。丘玄生张了张嘴,握紧竹简说:“我怕喵可兽打坏山体影响戊窠城,不想这东西先把山洞撞出个洞,这样就……”
“好,剩下两条也交给你。”殷南鹄疲惫得不想问丘玄生使的是什么秘术,她涉水想找出水蛭残剩下来的身体,脚下的土地又震动起来,殷南鹄怀疑地问,“什么声音?”
尖叫声和水流声透过狭窄的通道随风而来,沈飞雪面无表情举起钢刀,苍秾小心翼翼地拉住丘玄生:“那是?”
沈飞雪收起钢刀走向声音来处:“是水声吧……”
看见抱着沈露痕以震耳欲聋的声音喊救命的岑既白和她身后奔腾而来的泥水,就算是见惯了大风大浪的沈飞雪也不由得呆住。还没来得及向另外三人讲清楚情况,怒涛就到眼前,众人连同水蛭残骸卷入急流中,苍秾一手扯住被冲得转了一圈的丘玄生,另一手就势抓住离自己最近的石壁缝隙。
在混乱的水流冲击中自然是能摸到什么什么就抓什么,岑既白的尖叫声划过耳边,苍秾只觉得牵着自己下坠的力量重了许多,接着是沈露痕、沈飞雪,那阵与她较劲的力量越来越强,抠在缝隙里的手无比刺痛,仿佛骨头都要碎掉了。
丘玄生扯开竹简,喵可兽挡到苍秾面前,带去不少直往苍秾脸上冲的泥沙。捱了半晌待到急流冲刷而过,苍秾吐掉嘴里吃到的泥巴,摇摇晃晃地直起身子。
丘玄生还抱着她的手臂,显然是没力气再爬起来。岑既白躺在喵可兽的指缝间,淌着眼泪说:“要是没有喵可兽我们就要死了,好宝宝,我再也不嫌你长得吓人了,以后一定好好待你。你喜欢吃什么?我们回到城里吃个痛快。”
她一把鼻涕一把泪抱住喵可兽一通猛蹭,丘玄生不得不支起身子提醒道:“小庄主,你这样喵可兽会不舒服的。”
岑既白哽咽着松开喵可兽,抱紧自己暂时放松下来。沈露痕撞到脑袋昏了过去,好在呼吸平稳。殷南鹄神色复杂,她迟疑许久,还是忍不住走到苍秾身边蹲下道:“刚才多谢你了。你的手怎么样?抓住这么多人对手臂负担很重。”
“没关系,早就没知觉了。”苍秾搭着胀痛的手臂转过脸去,想了想才问,“小梦呢?”
“刚才没扯住,大约是跟着水蛭掉下去了。”殷南鹄的语气同样沉郁,她抬头对站在风口拧衣裳的沈飞雪道,“小梦是戚彦的同伙,有更大的用处。沈寨主,你为何不同我商议?”
“事态紧急,哪还容得下考虑这些?”沈飞雪说得轻描淡写,她转身道,“小梦隶属销铁寨,她的死活归我说了算。魔女生死未卜,更不能叫你们也死在这里。”
目睹小梦惨状的丘玄生和苍秾缄口不言,刚才不在场的岑既白听她这么说只想起负伤已久的苍姁来,问:“对了,我们没找到集市里的神仙,姑母的伤势怎么办?”
先前情况危险,忘了来这里的目的。苍秾和丘玄生对视一眼,殷南鹄收起沮丧,从怀中掏出被泥水浸透的书本:“神仙吗?我倒是觉得这个比神仙管用。”
月亮移到山洞缺口前,照亮封面上依稀可见的四个大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