谛听纪事 第4章 第 4 章

次日惊醒闻戈的，不是透进窗扉渐渐强烈起来的晨光，而是落在脸上的怪异触感。

他惊得从床上一骨碌滚了下来：“你做什么？”

不知何时坐在他床榻边上的季轻云收回手，头朝闻戈的方向略侧了侧，遮眼的布条虽然未取，那侧脸的线条仍是十分的流畅优美：“我想摸摸看师兄的长相。”

“这就不必了吧，”闻戈撑地爬起，悻悻道：“以季师弟你听身辨位的耳力，再配合你那绝佳的记性，你大概早就能根据脚步与呼吸声认出我来了，是不是？又何必多此一举。”

察觉到季轻云垂在身侧的手紧了紧，闻戈猛然自觉失言，正犹豫着是否要道歉，季轻云却道：“师兄料想的不错。可我总不会当一辈子瞎子，是不是，师兄？未雨绸缪，弄清师兄到底长得怎生模样，还是很有必要的。”

闻戈噎住，一时也无法反驳。

季轻云却站了起来，道：“师兄不是要带我去见识一下千山派的切磋么？还不动身，只怕要迟到了。”

“你当真要去？”闻戈一怔。

季轻云勾起嘴角，大概是微笑的样子：“难道师兄昨日的邀约已经不做数了？”

“那倒没有，”闻戈心想此子果然心性坚韧，捞起发带将自己散开的头发高高束在脑后，又牵过季轻云的手，嘱咐道：“只是去洗剑峰的路途有些难走罢了。抓紧我。”

忽然被闻戈捉住，季轻云的手微微一僵，似乎想要缩回去，但又很快的松弛下来，他道：“好。”

闻戈只觉季轻云看着年纪轻轻，那手却粗糙得很，不由诧异的又握了一握，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原来那些粗粝的地方，都是握剑磨出来的茧子。

既有天赋，又有专注，难怪会成为一代剑主。闻戈神游片刻，将季轻云牵了出去。

下积雪园所在的积雪峰的盘山之道倒还好走，季轻云一手摸山壁，另一手牵住闻戈，总能走过去。

只是出了积雪园没过多远，就听到一阵咒骂与呵斥声，还掺杂着拳脚落到实处的沉闷的击打声。

闻戈脚下一顿。千山派虽然只是二流，却并非小门小户，弟子众多。林子一大，就什么样的鸟都有，底下拉帮结派寻衅滋事更是屡见不鲜。他正犹豫要不要过去看一眼，那边的人已高声道：“阵连城，你竟也敢回来！兄弟们，不要和他讲同门情谊，给我揍，用力的揍，狠狠的揍，见一次揍一次，揍死为止！”

闻戈额角一跳，阵连城，居然是阵连城。

前世里，阵连城也算是个人物。

他与他大哥阵连璧，原本只是赤沙荒漠一带，被沙盗掳去的少年奴隶。那年千山派掌门还是商月影，她为了搜寻谛听长风的踪迹，途径赤沙荒漠。

彼时沙盗已经恶名远扬，商月影为了接下来好向周边民众打探谛听长风的消息，索性先杀沙盗立威。斩杀沙盗后，她顺手解救了一批奴隶，其中就有阵连璧与阵连城两兄弟。

商月影一见阵连璧，就察觉此少年禀赋甚佳，有意收他为关门弟子。阵连璧原本对商月影很是感激，但却拒绝了商月影要收他为徒的提议。问他缘故，他只说，他与弟弟不可分离。

商月影听了只觉这少年果然甚有情义，于是撰信一封，示意阵连璧兄弟带信去千山派，她虽然只能收阵连璧做关门弟子，但阵连城做个外门弟子，也不算教他们兄弟分离，然后就重又踏上了寻找谛听的旅途。

阵连璧二人果然执信投奔了千山派，代掌门见商月影竟然是想收阵连璧作关门弟子的，自是不敢怠慢，只是因掌门未归，没法行拜师之礼，也就还未让他们正式的拜入千山派。

谁知阵连璧两兄弟在千山派上住了半年，倏然就消失了。

紧接着传来商月影战陨的消息，千山派震动不已，兵荒马乱，等到代掌门掌教就位，一切恢复正常，阵连璧两兄弟存在过的痕迹已经被大家从脑海中抹去。

谁知两年之后，阵连璧与阵连城，竟然重又找回到千山派来。

原来他们当年消失，是因为下山在集市采买东西时，阵连璧被云陵派寻徒的长老看上了。

此时阵连璧两兄弟在千山派住了小半年，已不是当年沙盗底下懵懵懂懂的奴隶，对当今的玄门几大世家已是了如指掌。云陵派为当世一流门派，若入云陵派中，前途自不是呆在千山派中可比拟的。又因两兄弟毕竟还未正式拜入千山派的门，就算改投别派，也无人能谴责什么。他们兄弟倆一合计，就来了个不告而别，跟着云陵派跑了。

可惜阵连璧的资质，放在千山派可以当掌教的关门弟子，但云陵派中人才济济，阵连璧完全不够瞧的。且又因为他出身寻常，完全不识大派之间勾心斗角的险恶，很快被算计得走火入魔，被云陵派掌教废去一身修为，轰了出去。

此时阵连璧已成废人，而云陵派因要求极高，阵连城连云陵派外门弟子都做不得。两兄弟走投无路之下，竟然又想起了曾给过他们一时庇护的千山派，于是又掉头回来投奔。

千山派当久了二流门派，心态一直放得很平，新掌教也如历代掌教一般，没什么傲气。见阵氏兄弟来吃回头草，也没有落井下石的意思，仍是愿意收阵连城做外门弟子，阵连璧虽然已废，但作为阵连城的家属，也可以住在千山派之中。

其实千山派肯摆出重新接纳的姿态，已经算很难得了。只是掌门心态好不管用，底下弟子知道阵氏兄弟曾经的行径，瞧不起是真的，拿他们来泄私愤的肯定也大有人在。

若只是普通的拳打脚踢，倒也罢了。只是他们为了捉弄阵氏兄弟，某天夜里，竟然在阵氏兄弟住处悄悄放了一把火。阵连璧被废之后，整日酗酒为乐，那夜便没有逃出来，被活活烧死在屋内。

因为这层缘故，阵连城对千山派没有感激，反倒结了仇。

后来赤炎宫将阵连城寻了回去，阵连城成为赤炎宫少主后，第一件事，就是血洗了千山派。

听动静，此时应该是阵氏兄弟刚回千山派不久，阵连璧还未被烧死，阵连城与千山派之间的关系，也还未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闻戈当机立断，冲了过去。

他一时心急，倒是忘了自己手上还牵着个人，刚跑了两步就带得二人一同摔倒在地，滚做一团。

闻戈还好，一跌倒就立刻伸手撑地，只擦破了一点手掌。季轻云就惨得多了，因为看不见，不能迅速找到平衡，脸结结实实的和地面亲了一下。等他抬起头来时，俊脸上鼻血长流，嘴角也磕破了。

“对不住！”闻戈吓了一跳。

季轻云浑不在意，舔了舔嘴角的咸涩滋味，了然道：“那挨揍的，可是师兄的熟人？师兄若想出手解救，就别管我这个累赘了，自己先去吧。”他嘴角勾起，道：“我会在此地等着。待师兄处理完了，再回来找我就是。”

闻戈微怔，面前这个如此体贴的季轻云，倒与他印象里那个冷漠孤高的剑修天才仿佛不是同一个人。想来发生在季家的那一场惊变，对季轻云的影响比他预料中的还要深远。定了定神，闻戈感激道：“好！”迅速朝阵连城的方向掠去。

那边阵连城早已被人一脚踹翻了，正趴在地上蜷缩着身体，以护着自己柔软的腹部，免被围着自己的那四五人踢到。

远远的就听到拳脚落在人身体上的声音，虽然沉闷，却也令人心惊。闻戈提一口气，朝阵连城纵身一扑，恰把阵连城掩在自己身下，替他把那些人的拳打脚踢全受了。

其他人见阵连城居然还有同伙，越发恼火，手脚上也越发用力。倒是先前指挥众人去揍阵连城那人眯眼瞅了半天，将闻戈认了出来，才喝止了他们，不满的道：“闻戈！你要护着他？”

闻戈微微抬起头，龇牙咧嘴道：“罗起，我以为我的姿态很明显了。”

罗起怒道：“我若是不肯罢手，你又能如何？”

闻戈叹气，道：“那我只能一直护着他，扑在他身上不下来了。毕竟我被禁制约束，就算是被你们打死，也不能对人动手的。”

罗起气结：“你！”

闻戈循循善诱道：“罗起，我知道你气不过阵氏兄弟厚着脸皮吃回头草。可你想过没有，掌门肯重新接纳阵氏兄弟，本是意在宣扬我派包容并举，不计前嫌。你私底下扬言要对阵氏兄弟见一次打一次，打死为止，岂不是在扇掌门的脸？要是他们当真死在千山派，岂不是坐实了二流门派就是二流门派的舆论，毕竟云陵派只废了阵连璧的前途，千山派却要了阵氏兄弟的命？可怜掌门一片苦心，都叫你辜负了。”

罗起脸上一红。他是个意气正盛的小伙子，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的肠子，想法简单朴素，做事只凭直觉。

定了定神，罗起恶狠狠道：“闻戈，你这人半点血性没有，编起一套一套的大道理来倒是很快。算了，我还不屑于欺负不能还手的人。我们走。”

底下的人面面相觑，道：“老大，那这阵连城……”

罗起冷笑道：“你不说我都忘了。闻戈身受禁制约束，不得对人出手，也就罢了。这阵连城自知理亏，也任人打骂不敢还手，揍起来真没意思。给他一点教训也就行了，散了吧。”

闻戈忍着痛笑道：“谢谢师弟高抬贵手，留师兄一命。”

罗起啐了一声，道：“你也敢自称师兄！”昂首阔步的走了。

待那批人背影都走得看不到了，闻戈一翻身从阵连城身上滚下来。罗起那帮人长得三大五粗，拳脚也不是棉花做的，落在身上，闻戈只觉五脏六腑都要移位。

阵连城身上怕是比他更痛。闻戈问道：“阵连城，你还好吧？能站起来吗，要不要我扶你回去？”

阵连城慢慢摇头，艰难爬起，道：“谢谢闻戈师兄替我解围。不过师兄……还是不要与我走得太近的好。”

闻戈笑道：“你认识我？”

阵连城飞快的抬眼看了一下闻戈。他现下还是个瘦骨嶙峋的少年，脸上没什么肉，眼神也透着一股畏惧与警惕：“我与大哥第二次来千山派时，是闻师兄替我们引见的掌门。”

闻戈忍不住摸摸鼻子。在阵连城他们眼里，此事大概过去没多久。可在闻戈眼里，那差不多已是上辈子发生的事情了，是以他毫无印象。目光下移，忽的瞥到阵连城后肩的位置上，衣服擦破了一个窟窿，那破洞中正透出一个淡红色的印记，他心里一动，问：“你肩膀上那是什么，胎记么？”

阵连城没想到闻戈这么快就岔开话题，迟疑了一下才道：“是的。”

闻戈略有些兴奋的问道：“你身上既然有这么明显的胎记，你与你哥就没想过去寻找你们的家人吗？”

阵连城失笑：“寻找家人？闻师兄知道我们兄弟俩原本是沙盗的奴隶，但大概不知道沙盗手上的奴隶是怎么来的吧？都是沙盗屠村之后，将手无反抗之力的妇孺聚集起来卖掉。而卖不掉的那些，就留下来做最低等的奴隶。我们家人大概早就不存在了，又何必再去寻？”

闻戈心想，这你可就错了，面上却仍然笑眯眯的，道：“你口中只说可能已经不在了，没有必要，可见你心里还是动过去找的念头的。”

“那又如何？”阵连城低声道：“你是不知道我哥现在的状况。他现在极其畏惧见人。我既不能带他一同外出历练，也不能抛下他自己去找……”

“只要你确实在心中存着这个念头就成。”闻戈欣欣然道：“其余的事，你不用忧虑太多。”

只要让阵连城在阵连璧被活活烧死之前回到赤炎宫，那千山派与阵连城之间的仇怨，也就不复存在了。闻戈心中无比笃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