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日便是魔尊诞辰。
天珐推着坐在轮椅上的乐羽,穿过长长的千柱厅,去往举办庆典的宫殿。
乐羽搂着琵琶抬起头,细细端详着廊柱上的浮雕。每根廊柱上,均被工匠用极其高超的技艺,栩栩如生的雕凿出了一条矫健修长、鹿角峥嵘的无足赤龙。那无足赤龙口衔红宝石,或在云端翱翔,或在沼泽里绞杀凶兽,形态各异,但无一不美。
默然看了许久,乐羽忽然道:“那上面雕刻的无脚赤龙,莫非就是烛龙?”
天珐道:“没错。在尊上降临前,烛龙便是魔域的无冕之王。这千柱厅与宫殿,原本也是烛龙的信徒为了供奉烛龙而造。”
“是为了感念烛龙衔火精照亮此域的恩情吧。”乐羽好奇的道:“那后来呢,后来那烛龙如何了?”
天珐道:“后来?后来那烛龙老了,死了,没了。但它的骸骨被尊上钉在了穹顶上。在魔域照亮你前路的,便是那烛龙骨头散发的幽光。”
这样一路说着,很快的,将要举行表演的宫殿便到了。会场已用丝绸鲜花、珊瑚宝树、鲛纱帐幔与珍珠帘钩层层装饰起来,镶嵌着明亮日曜石的烛台十步置一,照得四处亮如白昼,流光溢彩。
天珐推着乐羽,足下一转,拐入了专供表演者出入的后台。
“待一会儿,轮到我们表演的时候,我会先把你推到这里,”天珐指着舞台上,合拢的沉重幕布之后:“你知道要在什么时候开始歌唱的,是吗?”
表演即将开始,宾客已开始入场就坐。
乌若金的座位本在魔尊右侧第一位。但在看到席次最末,额镶新月的男子后,他改变了主意。
“你怎么在这里?”乌若金径直走到那人身前,弯腰按住那人正要提起的酒壶,不悦的道:“你的飞车车阵可是压轴大戏,你竟然不去后台候着做准备?”
寻心疲惫的拂去乌若金阻止的手:“你也说了云顶飞车是压轴大戏。压轴的意思就是,轮到我上场还有很久。而且……”他抬起眼:“天珐今天也是有节目的,你忘了吗?他还特意拜托我们留神看他的表演,我不想让他失望。”
乌若金冷笑:“寻心,你该不会入戏太深,真把他当你儿子了吧?”
寻心的动作微微一顿。
“不劳提醒。”末了寻心漠然的道:“我不曾忘。”
忽然间骚动乍起,又立刻转成肃静,原来是魔尊到了。流光殿内,还未落座的那些一时都有些慌神,不知是该进还是该退。乌若金扭头看了看席上,又低头瞅了瞅台下,心念一转,索性一撩袍角,紧贴着寻心坐下了。
寻心不大高兴的斜眼睨他:“乌大人,你的座位似乎不在这里。”
乌若金淡淡一笑:“我若不坐得前些,岂不是要错过了天珐表演的细节?这可是他特意委托我们的,你忘了吗。”
寻心怏怏不乐的闭了嘴。
帷幕拉开,暖场的节目开始了。
九位蛇女头戴璎珞头饰,滑入舞台,应着鼓点,婆娑起舞。
天珐替乐羽将幕布再往旁边撩开一点儿:“哪,你看,那个坐在最高处的,玄衣红带的那个,他就是尊上了——看得到吗?你仔细瞅瞅,他像不像你要找那人。”
乐羽眯眼看去:“你是说那个苍白得像一束月光的男人吗?”
“——苍白?”天珐有些奇怪,也抬头重新用审视的目光端详起魔尊来。
显然台上热闹明艳的表演并不能吸引魔尊。魔尊两手支起抵在颌下,正漠然的出着神。顺着魔尊那线条流利,几乎无懈可击的下颌再往上看,是形状优美、毫无血色的唇瓣。再往上,是窄直高挺的鼻——
不知怎的,似乎有些眼熟。
天珐呆呆回想了片刻,恍然记起来了。那天乌若金带他去捉另一只谛听。在千山派的长风洞府面前,那个小瞎子被缎带遮住的下半张脸,似乎便是这个样子的。
也许,是因为他看不到那个小瞎子的眉目,所以才会有这样的错觉?天珐眉心不禁打了个结。
“啊,他确实举手投足之间,也散发着淡淡冷光。但是……他不是我要找的那人。”乐羽略带歉意的说。
“是么?”天珐不肯放弃:“好吧,那你再看看他下面的那些人,那么多观众,你都仔细的看一下,也许你要找的那个,就在其中。”
乐羽依言环视全场,忽的蹙起眉头,道:“那个人……”
他诧异的道:“他是什么妖怪,怎么竟然会那么黑?”
终于轮到了天珐的节目。
寻心把手上的酒杯放下。
乌若金坐直了身体。
就连魔尊也感兴趣的抬起了眼睛。
然而很快,台下所有人的脸色一齐变了。
“他在做什么?”乌若金以手肘支案,怒极气极,险些当场站起:“天珐那个蠢货,他知不知道他在演些什么?”
“乌若金!”寻心抬手压住乌若金肩膀,将他按回去:“这个故事在魔域绝无流传,想来他是跟你上去人间界的时候听来的。人间界的人,又怎么会知道这个故事与魔域之间的关系?你先不要激动。”
“寻心,你什么意思?”乌若金气极反笑:“所以你想说,一切都怪我,是吗?天珐他千挑万选,竟然看上这么个故事,归根结底,都怪我没有每天耳提面命的告诉他,‘尊上原名凌光’,是吗?”
“难道不是吗?”寻心凛然反诘:“最早请求魔尊摒弃过去的身份,要求魔域为尊者讳,并且动手抹去玉山君凌光存在痕迹的那个人,不正是你吗?天珐他会对魔尊的真实身份一无所知,难道不是拜你所赐吗?”
乌若金瞪着他,忍不住轻轻的磨了磨后槽牙。
沉默了片刻,寻心又道:“再说了,你我都心知肚明,无论天珐是有心还是无意,魔尊都不会对他下手的。”
乌若金冷笑着坐了回去:“那是,毕竟魔尊欠他那么多。”
虽然嘴上是这么说,但乌若金还是忍不住抬头,试图窥探魔尊的神情。
就在此刻,“轰”的一声,台上那与人等高的剑偶终于被天珐饰演的剑客击败,重重砸在地上,四分五裂,掀起浮尘无数。
举座哗然,靠近舞台的宾客纷纷扭头,以袖掩面,免得落了一头一脸的灰。但很快的,他们又都屏住呼吸,将头转了回去。
因为幕布之后,忽然响起了纯净明亮如雪山晨曦的歌声。琼花瑶草,亦于歌声扬起的瞬间绽放。
“啊……”所有人心里的惊讶与震动,于此刻都汇成了同样的一个字,喃喃低语着,缓慢流动。
乌若金僵硬的朝台上望去。
那献唱者藏身在幕布之后,看不清姿容。但那熟悉的歌声,他绝不可能错认。
还是个蛋的时候就和他在一起,陪伴着他,度过了那段连寻心也为了人族女子离他而去的日子。
由他亲自孵化,破壳后与他相伴三千多个日夜的,他的傻小鸟。
“那是什么?”回过神来的人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幻术吧”不大确定的声音。
“不像是幻术,我闻到了素馨花香……”另一人窃窃的道。
“……妙音鸟。”乌若金听到自己旁边的友人叫出了那歌者的身份。他恍惚的扭头看向寻心,寻心却没有如众人一般目眩神驰,而是眉头紧锁,嘴唇也抿成了一条线:“天珐他到底做了什么……”
天珐?乌若金迟钝的、困惑的思索起来,为什么又是天珐?
然后,电光石火般的一刹那。
他瞬间串联起零落的碎片,想通了所有。
“我想要得到一个人的声音。”天珐这样说。
是什么样的声音,能让在魔域应有尽有,无所不有的天珐也生起强烈的占有欲?
“我是要把他的声音从他喉咙里拔出来,安在听我使唤的歌姬身上,这样我就能听到那声音日日夜夜,只为我而唱。”天珐说,眼睛里闪耀着志在必得的神气。
而那时他说了什么?
“我这些天试过了你那个酷刑折磨的法子,但是……不奏效。”天珐情绪低落:“他已经被我折磨的快死了。所以……我也不敢再试下去了。”
他早该想到的。
“寻心——!”乌若金一声低喝,身下桌案登时四分五裂。
待寻心察觉到身旁人杀气迸射,他已躲闪不及。寻心只觉眼前一花,而眩晕消去时,天地已然倒转,而自己则被乌若金踩着心口,死死压在了地上。
“乌若金!”寻心仿佛听到了自己肋骨被踩断的声音,他窒息的低喊道:“你又发什么疯!”
有如天籁的歌声仍在咏唱,盖过了这边角落里的动静。
乌若金朝自己昔日的友人弯下腰去,睚眦欲裂,仿若凶神:“你早知道乐羽落到了天珐手里,是不是?你早知道,却不告诉我……这是你对我的报复吗?”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寻心艰难的说:“前几日,天珐找上我,说他遇到了一个人,唱歌时,花朵也会为他而开。我那时便猜,该是有妙音鸟来到了永夜城。天珐想要把他的声音拔出来,为自己所用,问我有没有办法。”
他停顿了片刻:“我拒绝了。”
寻心侧过头,舔掉自己嘴角流出的血丝,道:“事情就是这样。”
“……我不信。”乌若金面目再度扭曲:“你若不是存心想看我们自相残杀,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天珐他想要夺取的声音,是属于乐羽的!”
寻心眼睛微微睁大了:“啊哈,所以……是你给天珐出的主意,让他怎么拿掉别人的声音,是这样的吗?”他咳嗽起来,血沫子飞溅:“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要说……”
乌若金瞪着寻心,等待着。
“你活该。”寻心用无比快意的声音告诉他:“乌若金,你活该。”
话音刚落,鲜花凋萎,芬芳消散。而舞台上,那原本高踞在雪山之巅的神君,不甘的嘶吼着,坠入了万丈之下的人间。
表演终了,大幕缓缓落下,妙音鸟的歌声亦在幕后袅娜飘散,渐低渐弱,不再复闻。
被天珐所表演的内容震惊、但又被妙音鸟吸走了全部注意力的人纷纷回过神来,眼角余光,也终于扫到了乌若金与寻心这边僵持失仪的一角。
侍从紧张的小跑过来,低声道:“寻心大人,云顶飞车的参与者,现在要下去后台准备了,他们着我上来提醒你。”他忽然倒抽了一口凉气,鼓着眼睛瞪着乌若金还踩在寻心胸前的脚。
但乌若金恍若未察——不过他黑成那样,就算有表情变化,也无人能辨认得出。他无言的俯视寻心片刻,忽然转身就走。
从侍从的视角看来,乌若金的步幅又大又急,仿佛迫不及待要撸起袖子与人干架一般。
也不知是哪个倒霉蛋要承受他的怒火。
“哎呀呀——”转眼瞥见寻心的状态,侍从慌乱的抽出手绢,弯腰想要去拭寻心嘴角的残血:“寻心大人,你身体可还好?可还走的动路?天啊,这都是什么事儿!云顶飞车可是压轴大戏,这紧要关头,可是万万少不得寻心大人您的啊!”
寻心扭头躲过,道:“我还好,不妨——”他忽然皱眉收声。
侍从立刻紧张起来,试探道:“大人?”
寻心摇摇头,抬手按在还印着乌若金脚印的心口,默然片刻,才道:“无事了,我这就过去找他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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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第6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