谛听纪事 第2章 第 2 章

闻戈吓得魂飞魄散，捂着胸口往后连退几步。

都音身旁，季轻云挺秀的眉头一皱，忽然道：“真是荒唐！千山派怎可将我安排与女子同住？”

都音奇道：“女子？”

季轻云冷冷的道：“你没听到？她佩戴的耳珰正叮叮作响。”

都音咦了一声，道：“怎么，你不知道吗？千山派镇派之宝，就是神主谛听。世人虽然羡慕其听心的能力，却又惶恐不安，怕自己心事被谛听随意窥探了去。为了安抚世人，神主便打造了六枚铃铛缀在耳上，以示自己隔绝心音，不会肆意窃听。我们千山派弟子为了表示对神主的尊敬，便也效仿着在耳上钉缀铃铛，这是不束男女的。”又催促道：“小白，你怎么也不吱一声？”

闻戈咳嗽一声：“欢迎，欢迎季公子。”说完果断扯住都音胳膊，将她往院中拖去：“都音，我有话要与你单独说。”

季轻云静立原地，似是耐心等待，又仿佛其实无动于衷。

据说瞎子的耳力都很惊人，闻戈不敢托大，将都音拎到院中石桌旁，以指蘸水，匆匆写道：“掌门竟肯收他入门？”

都音亦以指写道：“季主愿意以季氏《青鸟心录》换得季轻云在千山派安度此生。”

闻戈眼睛一直。

季氏人才辈出，除了他们血脉天赋确实得天独厚以外，也与季氏在经书秘籍上的积累有关。《青鸟心录》就是季氏内门弟子起手修炼的内容。这等一流门派密不外传的秘籍，季主竟然肯拿来做交易，并且交易的内容如此简单，只要保得季轻云一世平安即可，果然……果然是做大事的。

掌门一直想做出一番能让千山派扬名立万的大业，只恨千山派功法实在不入流，所以始终无法跻身一流。眼下季主可谓雪中送炭，掌门能克制自己不当场跪下就算不错了，怎么可能拒绝？

先前他刻意多说了两句，试图挑拨季主与季轻云之间的关系。季主果然上当，可谁又能猜到，季主做出的明智决定，竟是将季轻云就地留在千山派？

闻戈一阵牙疼。现在看来，倒是自己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想起自己死前的遭遇，闻戈打了个寒战，与这样一个人抬头不见低头见，自己的噩梦怕是不能好了。

他立刻又书：“我不要与他同住。”

都音皱了皱鼻子，迅速写道：“掌门说了。要么你与他同住，要么你搬去睡通铺。”

闻戈难以置信的抬起头。

都音歉意一笑。

送走了都音，闻戈步履沉重的返回房中。

只见季轻云已一人跨过了门槛，摸索着走到了床边。不过桌上灯盏倾侧，鲸油乱淌，地上圆凳横滚，铜盆倒扣，可谓一派狼藉。

闻戈站在门边默默看着季轻云狼狈的背影，记忆里与季轻云的初见，忽然闪现。

那时，王女都音邀他去黎国做客。

黎国王宫美轮美奂，但最令他吃惊的，是殿内白石地上，用金银线绘就的阵法。

与积雪园内甜水井下用于投射奉神殿的阵法如出同源，只做了细小的改变。

都音的胞兄，藏珠笑着介绍道：“此阵是朔望之集的辅助阵。”

“朔望之集？”

“是。玄门子弟修习繁重，可谓日以继夜，等闲不可下山出游，但又需要与外人切磋，见见世面，同时掂量自己在同辈中的水平。于是诸门派间联合起来，各选一块合适的地方，绘就此阵，逢朔、望之日，只消在约好的时间内站上此阵，就可与另一个也踏在此阵中的化身比试。”

闻戈赞道：“这主意不错。”可惜千山派入不得那些名门大派的眼，竟没人带他们玩儿。

藏珠笑吟吟道：“小白可要试一试？今日恰轮到我们黎国对阵季氏。”

“黎国对阵季氏？”闻戈奇道：“那其它门派呢？”

“自然是在一旁看着。”藏珠泰然道。

闻戈连忙摆手，道：“不行，我被禁制约束，不能伤害人类的。”

藏珠微微一笑：“踏上此阵，你的对手就是化身投影，而非真正的人类，所以不会受禁咒的束缚。”

闻戈微微心动，咬唇不语。

他倒也很想知道，千山派与季氏的差距，究竟有多大。

不过心动与行动，究竟不是一回事。闻戈笑道：“少主不要拿我开玩笑了。我又不是黎国子民，怎可代黎国出战？”

“这个嘛，”藏珠悠然道：“小白，你不是半妖么？黎国为众妖之国，说你是我的子民，也没什么不对。”

见闻戈不语，藏珠忽然朝一旁的都音挤眼笑道：“都音，你总说小白是个憨憨，容易上当得很，原来却是骗我的。哪里就容易上当了？搞得我先前还指望着，他来了，我就能免挨那季轻云的揍了。”

都音心领神会，惊呼：“季轻云！王兄，你今晚要对阵的居然是季轻云！”

闻戈不像都音有整个黎王宫作为后盾，消息灵敏异常。听她大呼小叫，满脸惊恐，便迷惑的重复道：“季轻云又怎么了？”

都音答道：“我曾听王兄飞鹤传书提起过他。季轻云是季氏这一代的天才，恃才傲物，为人很是冷漠无情。原本朔望之集，只是点到即止的切磋交流——”

闻戈忍不住道：“且慢！”

都音歪了歪脑袋：“怎么了？”

“不是说踏上此阵，交流过招的只是对方的化身虚影么？这样的话，也很难不‘点到即止’吧。”闻戈笑起来：“又不能造成什么实质性伤害。”

都音与藏珠对视了一眼。

藏珠缓缓道：“可是小白，我们作为修行之人，最担心害怕的，并不是身体发肤的损害。”

他没有再说下去。

闻戈却忽然领悟了。

“修行之人，最害怕的，是——滋生心魔。”他喃喃道。

藏珠点头，沉声道：“是。朔望之集上，季轻云统共上场三次，每次均在十招之内令对手落败。技不如人，倒也罢了。只是他的对手，出自沈氏、白家与云陵派的年轻才俊，皆在与季轻云对阵之后，显露出了入魔之兆。”

闻戈张口结舌，道：“这么狠？这哪是切磋，分明是结仇了。”

藏珠淡淡道：“季轻云也未必就是刻意的。或许这就是……天才与凡人的距离。只是看上一眼，已足以令人心生绝望。”

闻戈断然道：“少主，今晚朔望之约，让我上场吧！反正我上场只是为了开眼，就算落败，也绝不会生出所谓心魔。但少主你千金之躯，是万万不可有什么闪失的。”

藏珠微微一笑，道：“难道我就是输不起的人了？”

闻戈连忙否认，不好意思的道：“其实我也有私心。能与季氏第一天才交手的机会，可不是每天都能有的。”

藏珠笑了笑：“好啊，那我就将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让给你。”

闻戈忽然又忧愁：“我是半妖不假，但毕竟只是无名小卒。其余宗派见到黎国竟然派我对阵恶名在外的季轻云，会不会……”他声音低了下去：“会不会对黎国观感不好？”

季轻云三战成名，端的是恶名远扬。黎国在先前的朔望之集上，出阵的都是少主藏珠。唯有对阵季轻云这同辈中的天才时，换了一个无名之辈。这消息传出去，别人定会第一时间联想到弃卒保帅。不耻、鄙夷与非议，这都是可以料想的了。

闻戈小声又道：“而且，万一此事传进了掌门耳中……”

藏珠假意想了想，道：“哦，这是个问题。不知小白有什么主意呢？”

闻戈还未说话，都音已快言快语道：“这有何难？你可以伪装成王兄的模样上阵的嘛。这个阵法投射的只是化身虚影，就算上阵者进行了易容伪装，对面也是无法揭穿的。”

都音扬眉：“这样一来，掌门也不会听到什么风声了。”

于是到了约定的时刻，闻戈顶着藏珠的模样，踏入阵中。

脚下阵法上金银绘就的线条旋转着亮起，阵外的人与事物，却陡然暗灭。

闻戈眨眨眼。

他现在，似乎置身于一个纯然黑暗的地方。除了脚下发出淡淡辉光的阵法，再无其他光亮。只是那阵法倏然铺张得很大，几乎有黎王宫前阵法的三倍有余。闻戈想了想，明白过来，这阵法之内，就是他们比试的场地了。

一个漠然的声音忽然在他背后响起：“拔你的剑。”

闻戈猛然转身。

到很久之后，闻戈都还记得，初见的季轻云的模样。

玄衣玄发的少年，肤色白皙得惊人，仿佛夜空中的皎月一般，在黑暗中散发出淡淡的光辉，更衬得他瞳孔幽深，眉如鸦翅。明明眉眼生得十分艳丽，恍如春花盛开，神态却很倦怠，仿佛天底下已不存在能入他的眼、上他的心的事物。

闻戈的心颤了颤。

同为男子，藏珠也是很艳丽的。绿衣金冠的孔雀族少主，阳光下宛如光华流转的宝石，令人心醉。但在藏珠身上，却没有季轻云身上那凌厉得惊心动魄的气势。

后来闻戈才知道，那种气势，就是……属于天才的张狂。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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