谛听纪事 第16章 第 16 章

清冽山风迎面而来，吹得人嘴角都往两旁豁开，直要咧到耳根。

乌若金一边根据太阳的位置调整方向，一边低头瞰了一眼下方腾起的黑色火焰，语气平平的道：“你想要火种，找我要就是了，我褪下的覆羽多得很。倒是飞羽再生不易，你下次不要随意乱拔。”

高空的长风吹得天珐嘴唇都在哆嗦，他搂紧了黑凤凰修长的颈项，不服气的嘀咕道：“可你拔飞羽送给寻心研究的时候，倒是大方得很。”

风声呼啸，喃喃自语一出口就被撕碎抛散了，也不知传进乌若金耳中没有。

山川河流自纯黑凤凰的羽翼下一掠而过，消逝之快，仿佛被人抛诸脑后的烦忧。未几，二人视野中陡然出现一棵参天大树。

那树树冠之高，仿佛直通天穹；树干之粗，俨然已超越了人族聚集的都城。

乌若金例行公事的提醒道：“抓好了。”说着绕着巨树盘旋一周，找准位置后陡然收翼，流星一般朝着树冠阴影处笔直下坠。

无论经历过多少次这样的降落，天珐都还是要忍不住闭眼发出丢脸的尖叫。

等到他颤抖着睁开眼睛时，天地已然倒悬。纯蓝的天幕被暗红取代，大地也从葱郁的绿过渡成干涸焦裂的黑，只有伫立在高处的都城还维持着与地面上一致的步调，是点缀了浓绿正红的煌煌金色。

——那即是魔域的都城，永夜城。

随便寻了一处平直的屋顶将天珐放下，乌若金拔地而起，轻盈迅疾的朝永夜城边缘孤独屹立的白色高塔振翅飞去。

天珐则寂寂的踢了一脚屋顶蓬生的杂草，心里想的却是，此次没能完成使命，与魔尊照面的机会于是又少了一次。

真是好烦恼。

乌若金于塔上收翅落地，猛烈擂响房门。

“……乌若金？怎么是你……”门后的成年男子极瘦削，眼下带着淡淡的乌青，额上新月的痕迹也因憔悴而光芒黯淡。开门后一见来者是他，脸上疲倦困顿的表情骤然消散，警惕与提防在深红色的眼瞳里闪耀：“说吧，又有什么脏事要我做？搜魂，还是移忆？”

乌若金不答，粗鲁的将寻心推进房内，反手重重甩上房门。

男子一扬眉，却并不再问，只静静看着。

乌若金四顾房内，确认那高高摞起的图纸与散布了一地的工具之后并没有藏人，这才将直视着男子的眼睛，低低的道：“寻心，你的儿子还活着。”

寻心眼下肌肉果然抽搐了一下。

但他马上回过神来，轻蔑的将乌若金压在自己肩上的手拂开，冷笑道：“乌若金，你莫不是好日子过久了，已经忘了自己是怎么变成现下这副模样的？”

乌若金深吸了口气。他自然知道寻心指的是什么。他曾向寻心立誓，绝不会伤害寻心的妻与子，如有违背，他愿意为此失去身上所有的光辉。

当然，他违誓了。

他亲手杀死了那个女人，所以受到了惩罚，从黎国的骄傲，日出之前世间最为灿烂耀眼的存在，变成了现在这幅比永夜还要黑暗无光的模样。

——但他从未后悔过。

乌若金细细的端详着对面的男子，连最细微的一丝表情变化也不肯放过。

机关大师寻心。他幼时的玩伴，成长时的同窗，成年后所有的野心与希望所系。

“你知道我说的是真的。”乌若金了然的道：“你紧张了，寻心。你的喉结在滚动，你刻意控制了自己的呼吸——”

寻心厌恶的瞪着他：“就算是真的，就算他还活着，你还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呢？你还能得到什么呢？”

“你很清楚我想要的是什么。”乌若金阴沉道：“云顶飞车的试验结果很好，是不是？”

寻心眉头跳了一下：“勉强能用吧。”

“尊上诞辰在即。”乌若金道：“我要你在尊上诞辰庆典上献出飞车车阵。”

“你的意思是批量制成云顶飞车？”寻心凝重道：“我若办不到呢？”

乌若金冰凉的一笑：“我与天珐此次上去，空手而返。长风他早已离开了千山派。你说要是尊上知道世间除了长风之外，还有另一个更为年幼，更好控制的谛听，会作何反应？”

寻心眯眼：“那么天珐他——”

“我相信他并不知晓。”乌若金淡淡的道：“当然，你要是为了保险起见，我也不介意替你杀人灭口。”

“不必了。”寻心冷硬的拒绝：“你的要求，我会尽量去做。只是云顶飞车批量制作，涉及到工坊的调度与匠人的技艺，并不是我一个人能左右的。结果是否能如期完成，我不能保证。”

“很好。”乌若金满意的道：“我相信你的能力。毕竟这么多年来，你从未令我失望过。”

纯黑火焰落地四蔓，仿佛受惊游蹿的蛇群，狂野乱舞。

只是被黑火舔舐之物并没有燃烧着扬为飞灰，而是破裂、下陷，仿佛被吸掉了所有光的黑色爪牙拉扯着沉入了地底。

眼见黑火一路吞噬着朝自己包围而来，闻戈后退一步，掌心相击，召出当空流瀑泼洒倾泻，但那冰凉四溅的水流也被黑焰拖拉着沉入了地下，而火势并不见稍减。

此火竟然不会为水所克。

闻戈略略吃惊，单膝跪下，两手抚地，默诵咒文。两堵粗厚土墙立刻隆隆升起，里外各一，将黑焰夹在中间。细沙簌簌自墙顶滑落，但见那土墙越升越高，直至触及洞府之顶，将黑火完全的隔绝在了两方土墙与地、顶所筑的腔洞内。

火舌舔舐的筚剥声迅速渐弱。

闻戈松了口气。

世人说无风不起浪，可实际上，无风也不起火。这黑火诡异莫测，他姑且用隔风的法子一试，眼见竟然奏效，连他自己都有些难以置信。

只是他这一口气还没完全从胸腔间吁出，土墙那褚黄的颜色已开始变黑。闻戈如临大敌，往后跳了一步。

第二重结界所在的石壁冰冷的抵在他后背。

一声闷响，土墙墙角变黑坍塌，被鬼手一样的阴影拖曳着坠入比地面更深的虚入之中。

闻戈额角冷汗涔涔沁出。

被这黑火燎一下是什么下场，他不知道，可也不想亲自去试。但来路与去路均被黑焰吞没，除非头顶破个大洞，不然无处可逃——

——却也未必。

闻戈恍然想起，长风洞府内的第二重、第三重结界，对身上同样流着谛听血脉的他来说，是不设防的。

只是逃到第二重门之后，就真正安全了么？闻戈皱眉。谛听乃神兽，长风就算是驱逐不速之客，用的也是不会见血的迷心幻阵。

那幻阵对长风来说是清粥小菜不值一提，但对他，只有一半谛听血脉，又尚未觉醒的闻戈来说，就未必了。

若他在第二重门后被幻境所摄，迷失本心……

纯黑的焰火猛然自崩裂的土墙细缝中跃出。闻戈眼角一跳，不再迟疑，转身遁入紫光流转的第二重门之后。

……他正双手抓住剑柄，慢慢的将长剑从年兽脊背上拔出。

剑是藏珠给的，双剑“分光”“掠影”中的分光。黎王宫中收藏多为神剑，好刀也不是没有，但多是弯刀。藏珠于是挑出“分光”送他。

闻戈虽觉得剑到底不如自己惯用的直刀趁手，但不忍拂了藏珠一番好意，还是含笑收了。

……万幸他那时到底收下了“分光”。

他分神不过片刻，但背后响起的声音令他迅速警觉。

“是你。”

——来者竟然是季轻云。

闻戈背脊瞬间僵直。

藏珠的声音适时响起，打破了他的不知所措：“轻云，你认得小白？”闻戈连忙转身，退到藏珠身后。

“小白？”季轻云冷淡的道：“这听起来像是个狗的名字。”

“季主好眼力，他确是犬族半妖不假。”藏珠含笑道：“小白大名闻戈，不过我习惯唤他小白，才一时没有改过口来。”

“黎王说笑了，我并不认识他。刚才出声，只是惊讶年兽竟然会折在这个……这么个东西手上而已。”

片刻的静默。

“在这里？年兽？”藏珠震惊道：“难道这就是——”

“对。”季轻云道：“若我猜的不错，这就是上次从我手上逃脱，还不忘挠了我一爪子的年兽。”

“真的假的？”都音原本跟在藏珠身侧，听到这里，忍不住挤挤挨挨的蹭到闻戈身旁，一拉他袖子，悄声问道：“那这样说来，你岂不是比季轻云那个杀神还要厉害？”

她虽然刻意压低了声线，但少女音调本就高而清脆，竟是一字不漏的吹进了众人耳中。一时诸人都压低了头，以掩饰脸上各异的神色。

倒是季轻云笑了一声：“确实，这样说来，这个……闻戈，他的猎杀之术，俨然应该在我之上。”他漫不经心道：“黎国果然能人辈出。”

“季主，这你倒是说错了。”藏珠柔和的道：“闻戈本是千山派弟子，千山派遭变后才来到黎国。要说那都是千山派教育有方，我黎国可不敢居功。”

“是么？”季轻云将诧异的语气拿捏的恰到好处，仿佛先前那个在廊下直斥闻戈师门覆灭的季轻云，只是一段经不起细考的噩梦幻影，并非本尊：“原来是千山派门下……那真是可惜了。听说千山派遭赤炎宫血洗，存者寥寥。”

闻戈猛的抬起眼。

季轻云却在此刻转头，错过了闻戈微红的眼睛。他望着藏珠道：“黎王，我有一不情之请。”

“请讲。”藏珠做了个手势。

季轻云道：“闻戈。”

“什么？”藏珠不解其意。

“我对闻戈所掌握的越级猎杀年兽之术颇感兴趣。”季轻云慢条斯理道：“只是现下，千山派已不复存在，所以我也无法登千山派之门，拜访求索。思及此，我想请黎王将闻戈借予我季氏数月，以供交流切磋，互通有无。不知黎王可否割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