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定未来主修之路本是大事,千山派又与别家不同,底下竟然能划出四院之多。不过花妖天生畏惧斧斤、火光,如此一来,寒天的选择就直接少了一半。剩下的阵法、符箓,寒天倒是都挺喜欢的,就是喜欢的程度不相上下,所以才犹豫不决,迟迟拿不定主意。
其实到了这一步,当事人心底深处已经隐然有了偏向,只差外人逼出真正的想法而已。
果然闻戈问过寒天近年各项的小考成绩之后,思索着建议她走主修符箓一途,寒天立刻拉下了脸,迅速枚举了六七条专修符箓不适合她的理由。
等寒天劈里啪啦的说完,闻戈微笑道:“寒天分析得是,果然还是阵法更适合你。”
寒天洋洋得意了片刻,忽然反应过来,赧然道:“不与师兄讨论,我都不知道原来我是这么喜欢阵术的。”
“察觉自己的本心,本也不是一件易事。”闻戈见结果已出,正要起身告辞,冷不防寒天忽然问道:“那师兄呢?”
闻戈怔住:“什么?”
“师兄上千山派两百年来,陆续被药、器、阵三院逐出,前不久又被符院清退。辗转多院,师兄找到自己的本心了么?”寒天目光灼灼:“若师兄还未弄清自己真正兴趣所在,下一步又有什么打算呢?”
闻戈啊了一声,尴尬的摸了摸鼻子。
季轻云来得突然,手忙脚乱之下,他倒是忘了自己还有这么些破事。
因身兼谛听替身的原因,闻戈是不会,也不可能离开千山派下山的。但他又是个半妖,还是个迟迟无法觉醒的半妖,修炼上无法更进一步,也就没有以大能身份留在千山派的理由。闻戈与庄弈一合计,索性让他在各院之间流转。
于是千山派四院,闻戈都曾停驻过,在每个院中修习的时间也都很久,但他总在堪堪可以结业下山的时候,犯下令人难以宽恕的大罪过,以至于被大怒的院长逐出门去。
所以闻戈虽然个性温和,聪慧能战,但在千山派上风评却一直不算正面。而他到底何时会被掌门逐出千山派,也一直是大家津津乐道的话题。
“不是……还有和院么?”闻戈想了想。
和即是合,庞杂拢合之院。千山派中,以最强的四院为主流,其余主修术法一律归入和院中。他仍是希望季轻云继续修剑的,那么九月之后,季轻云入的应该也是和院。
寒天吃了一惊,道:“师兄就没有考虑过下山么?”
闻戈正要摇头,猛然想起季轻云这个变数。
若庄弈的计划行得通,那么季轻云复明之后,季氏就会成为千山派的靠山。到了那时,他便能彻底与千山派、与神主谛听这个角色解绑,得到真正的自由。
“有想过啊,”闻戈道:“只是我怕下山之后,对上人族修者,没有自保的能力,所以才留在千山派上。等到机会成熟了,我总要离开的。”
寒天脸上泛起可疑的红晕:“我可以保护师兄!”她声音渐低:“只要……只要师兄不嫌弃,不嫌弃有我同行……”
有那么一瞬,闻戈仿佛在寒天身上看到了白薇的幻影。
但这一次,他没有不假思索的拒绝。
“好。”他微笑。
与寒天分道扬镳之后,闻戈站在岔路口,摸了摸怀中已被捂暖的工具,思索片刻,选择了通往藏书楼的路。
没想到他踏着月色返回积雪园中时,房内门窗紧闭,季轻云还未归来。
闻戈心中一颤。前有季氏的人暗中行刺,自己竟然还将季轻云交给了绿衣,真是大大的不妥。立刻要出门寻找,忽然听到清亮的交谈声自夜色中传来。
“……这怎么好劳烦师姐?”是季轻云的声音。
“有什么好劳烦的。且不说你我是顺路,就说沿途有季师弟这样能说会道的人相陪解闷,反倒是我赚了。”绿衣轻快的道:“那就这样说定了?”
绿衣挥手离去。
闻戈走到季轻云身旁:“你们说定了什么?”
闻戈步履轻快,近乎无声无息。若是寻常人,定是要被他这忽然的出现与发声吓一跳的。季轻云却一派波澜不惊:“绿衣师姐执意要明天送我去夫子的课堂。”
“你们倒是相谈甚欢。”人无事就好,闻戈松了口气。他还挺担心季轻云因为出言不逊,被人拖到暗处打一顿的:“伸手,我有东西要给你。”
“哦?”季轻云接过,用指腹慢慢摩挲着那木牌上浮凸的触感,习惯性勾起的唇角忽然一僵:“这是……剑谱?”
“是啊。”闻戈认真的道:“你不是因为你看不见演示的剑招,所以不想修剑么?其他密不外传的剑法我不好说,但翡翠宫的剑式早就传遍天下,我只需将它转刻在木牍上,你就能将剑式逐一摸出来了。”
“师兄……”季轻云的指尖颤了颤,仿佛欲言又止,又仿佛只是无意识的叹息。
闻戈还要趁热打铁,说动季轻云主修剑道,一只纸鹤忽然嗖一声飞了过来。附在传书纸鹤上的术法有些拙劣,纸鹤一头栽进闻戈发中,就不再动弹了。
闻戈只得将纸鹤捏出,走到一旁拆了去看。
传书上潦潦一行字,没有落款。
阵氏兄弟确为赤炎宫嫡系血脉,已被接回。
总算有一个好消息。闻戈舒展眉头。
赤炎宫虽然也算一方势力,但阵氏兄弟回到千山派之后得到的待遇,并不算好。所以为了避免庄弈难堪,与赤炎宫接洽一事,闻戈是绕过掌门,委托聂靖,以普通千山派弟子的名义暗中进行的。
全须全尾送走了阵氏,千山派未来的大患也就随之消弭。
一转身却发现季轻云已摸索着回了房间。闻戈连忙跟过去:“所以季轻云,你现在愿意选走剑道了么?”
正在解开脑后绑带的季轻云淡淡道:“师兄,下次你再替我刻印剑招的时候,记得把洒溅在木牌上的血迹擦洗干净。”
次日一大早,季轻云果然被绿衣接走。
虽然季轻云眼下看不到藏珠的长相,但闻戈仍是对二人的照面惴惴不安,思索片刻后,一路潜行着跟了过去。
及至课室门边,闻戈停步,抬目四望,找了棵高树攀了上去,在枝桠间密切留意着堂上的动静。
季轻云的表现倒是正常至极,并没有什么惊人之语,若不是他眼上的缎带仍是令人瞩目,简直可以说是一个沉默、谦逊、专注的学生范本。闻戈放下来心来,转而盘算着要不要趁现在去找都音,将藏珠骤然出现一事问个明白。
只是日和风暖,绿叶簌簌振响,有些缺觉的闻戈忍不住就打了个呵欠,觉得在枝头小憩片刻再去找都音也是一样的。
这一次倒是并没有异梦侵扰,只是一粒小石子忽然自暗中弹出,直直的砸上他额角,惊得他险些从树上掉下来。
“谁?”闻戈怒目朝树底望去,罪魁祸首映入眼内,竟然是瞎得不能更瞎得季轻云。
“你怎么知道我在树上?”闻戈滑下树。
季轻云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师兄耳铃的声音,与檐下铁马毕竟不同。”又问:“师兄呢,为何呆在树上?”
闻戈义正辞严:“自然是不放心你一个人在曲折险峻的千山派闲逛,特意赶来,为你护卫。”
季轻云微微一笑,道:“是么?我还以为师兄特意拣选了这棵树盘踞,好为了肆无忌惮的偷窥某人呢。”
闻戈的心猛的一跳,勉强开玩笑道:“那么师弟认为我在窥探谁呢?”
“随口一说而已,师兄不必紧张。”季轻云悠然道:“不过既然是师兄让我去猜,那我也不客气了——师兄,那为柴夫子代课的朱夫子,想必丰神俊秀,卓尔不凡?”
“朱夫子?”闻戈心想,果然藏珠是化名潜入千山派的:“你怎么……不,为什么是他?”
“我虽然看不见,但也能依稀感觉到,即便是在妖族众多的千山派,绿衣也算是美人了,因为昨日她领我去聆心洞府的路上,有三个少年为了与她搭讪而停下脚步,另外还有五人,与我们擦肩而过后,呼吸急促,屡屡回望。”
季轻云慢条斯理的分析道:“但昨日她与寒天一起找过来的时候,你我周围的人却都表现得很平静。考虑到绿衣她们并不需要上柴夫子的课,那么应该不存在他们已经对绿衣的姿容习以为常的可能。所以我想,或许就在我们附近,还有一个比绿衣更令人心折的人物。因为他的存在,使得他们的眼界更高了,才会对绿衣的出现无动于衷。”
“那是,”闻戈干笑着赞同道:“朱夫子的学识与谈吐,确实令人心动。”
季轻云淡淡一笑,不再继续纠缠这个话题:“师兄接下来有空么?”
闻戈自然而然的道:“说吧,你想去哪?”
“重点不是我要去的地方,而是我想要师兄做的事。”季轻云道:“师兄愿意为我读翡翠宫的剑经么?”
替人诵读经书这事费时又费力,若是别人或许当真有点为难。但季轻云此问,就是松口愿意修剑的意思了,闻戈不由喜上眉梢。再说他与其他还有课业要烦忧的弟子又不同,千山派四院他进了又出,早已一身轻松,于是很痛快的答应了下来。
翡翠宫存在时间虽然不久,流传下来的剑经却不少。闻戈想了想,将人领到藏经楼文沧阁中。
文沧阁是座七重阁楼,阁中书籍按类分层存放,唯有翡翠宫典籍不同,单独辟出第七重来收藏。因借阅翡翠宫典籍的弟子实在太少,久而久之,扫地人也懒得再上一层,以至于第七重层书架之间蛛网密闭,地面浮尘堆积,二人走过,一步一个深深的脚印。
不过也因对翡翠宫感兴趣者寥寥无几,七层楼上并无他人,闻戈可以低声将经书名字逐本念出,再由季轻云定夺是否借阅。
季轻云先是凭名字挑出了十册,命闻戈将经册题跋快速读过,又筛去了五册。
“那么先暂定这些。”
闻戈嗯了一声,一手搂着经册,另一手引着季轻云,下楼去办借书的手续。下至第二层时,忽然听到一阵猛烈的爆笑。
闻戈蹙眉,果然其余人也被这嚣张的动静吸引了注意,一个矮个子少年快步走到那在书架旁聚集的三五人旁,忍着怒道:“文沧阁内,请保持安静。”
没想到那带头聒噪的人瞥了一眼他身上服饰,轻蔑一笑:“你算什么东西,一个只能在文沧阁里扫地的外门弟子,凭什么对我指手画脚?”
闻戈不觉眯起眼。那嬉皮笑脸的家伙身量高挑,在那三五人中最为触目。模样虽说刻薄了些,但也堪称俊美,一只鹰钩鼻尤其令人瞩目——竟然是胡安宦。
“就凭这是文沧阁内的规定!”
胡安宦周围的人都笑了出来。胡安宦阴阳怪气道:“那还真是很有威慑力的规定啊,你看,维护者为了维护文沧阁内的安静,不惜自己大吼大叫,身体力行的破坏了它。”
矮个子气的发抖。
闻戈收回视线,正要带着季轻云继续往下走,季轻云却站住了。
“师兄不打算插手吗?”
“他们只是动口而已,怎么看也轮不到我动手吧。”闻戈失笑。
季轻云于是哦了一声,继续迈步。
倒是闻戈下了两级台阶,忽然察觉出季轻云刚才那一句“哦”里的意味深长。他豁然回首,正见胡安宦的同伴已围着矮个子少年站成了一圈。立在矮个子少年背后的一人悄悄拔掉了手中瓷瓶瓶塞,正打算将瓷瓶内的液体朝少年背后泼去。
闻戈直觉不对,手一扬,抓着的书册哗啦啦旋了出去,正要将那人手腕击偏,矮个子少年却因听到书册破空而来的声音而豁然回头,猛然抬臂,将书册击得反向。
说巧不巧,书册裹挟了瓷瓶,令瓷瓶在半空中滴溜溜打了个转,里面的液体飞旋着射出,恰恰射了一手牵着季轻云,另一臂夹着其余要出借的书籍,来不及闪躲的闻戈一脸。
“嗷……”闻戈用手肘擦了擦脸上滴答垂落的腥咸液体,幸好不是什么有毒有害的东西,不过,他怎么为什么觉得眼前的一切,仿佛恍惚间变大了许多?
“呜?”
夹在胁下的书册砰然落地。闻戈呆呆的原地转了一圈,看到了自己翘起的白色尾巴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