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祖宗呀!”
御前大总管孙进忠猛地一拍膝盖,捂着脸蹲下。
“咱家跟了陛下这么多年,头一回见着敢对陛下动手的人!”
他一把甩开给他捶背顺气的徒弟,没好气地斥道:“捶什么捶?今儿个陛下若是在娘娘这落了脸面,你我只怕竖着进来,横着从这坤宁宫出去!”
“陛下空置后宫,换作旁人坐在这个位置,哪个不肯费尽心思得个子嗣傍身,偏这位祖宗百般推阻。皇后娘娘孤身一人,如今明氏落魄了,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后位,伺机将人拉下来呐……”
孙进忠嘀咕着,幽怨地回头望了眼窗影里映出的两个身影。
陛下和皇后,今夜总有一个要服软的。
独孤凛单臂箍着明斟雪抵在门扉上,一手抚上侧脸,乌沉的眸子幽幽盯着她。
明斟雪被他眼神吓得一怵。
她方才顾不得多想,情急之下给了独孤凛一巴掌,现下回过神来,惊得脊背冰凉。
她适才做了什么!
家族势衰危在旦夕,值此紧要关头她竟以下犯上,若是追究起来只怕会……
可明斟雪只是有些后怕,并不后悔。
独孤凛瞒着她将明氏抄家灭族,纵容奸佞污蔑明斟雪的兄长,致使为国出生入死的英年将军曝尸荒野,死后被吊在边塞城楼上受尽唾骂。
清流世家,百年勋贵,一夕轰塌,化为乌有。
宫外的一切,独孤凛勒令上下守口如瓶,不许对明斟雪透露一丝风声。
可世上毕竟没有不透风的墙。
明斟雪做不到,她做不到对仇人笑脸相迎,做不到曲意奉承,甚至不肯多看一眼独孤凛。
她害怕。
害怕多看一眼,便会暴露心底那深入骨髓、难以掩饰的恨意。
害怕她抑制不住深切的恨意,失去理智做出什么事会激怒独孤凛,将明家拉入更深的深渊。
谁来救救她,教她该怎样面对面前这个可憎的暴君,怎么不加抵抗任他蹂躏,怎样由他索取寻欢,行屈辱之事……
谁来救救她……
明斟雪偏开头,不愿与他目光相接。
“皇后?”
视线滑过她眼角的泪痕,独孤凛拂过明斟雪冰冷的脸庞,耐心地为她抹去眼角泪珠。
“方才进来时,孤便想知道,皇后在哭什么。”
独孤凛的目光渐渐冷下来,骨节分明的手触着她的眼角眉梢,向下游移。
“不过现在,孤没有耐心听了。”
明斟雪的后颈突然被独孤凛捏住,被迫着仰起纤细脆弱的脖颈,直直对上他侵略性极强的视线。
门扉猛地朝外一震。
明斟雪脑中紧绷着的一根弦陡然崩裂。
眼泪倏然滑落,她咬紧唇,倔强地别开脸。
冰冷的泪水落在独孤凛手背,他盯着明斟雪红了的眼眶,动作一滞。
独孤凛沉默许久,松开了她。
“你我之间,何至于此……”
他声音极冷,融入寒夜长风里。
***
天将明时,独孤凛从背后将明斟雪紧紧环在怀里。
双臂越收越紧。
积攒数月的戾气散了,他用下颌温柔地蹭了蹭她的发顶。
睡意朦胧间,明斟雪恍惚听到独孤凛在她耳边轻轻道了句:
“斟儿。”
“不要离开孤。”
声调很低很轻,带着些微的贪恋与祈求,像一个被抛弃的孩子对于暖意的渴望。
他唤她“斟儿”,而非皇后。
明斟雪疑心自己听错了,可她一宿未眠,倦意涌上来,便昏昏沉沉睡过去了。
*
一声惊雷猝然划破黎明前的寂静。
明斟雪蓦地睁开湿润的眼睫,坐起身来。
双手紧紧捂住耳朵,少女单薄的身形陷在一片阴影之中,颤抖的厉害。
外头候着的宫人听着里间惊恐的声音,匆忙撩起帘子赶过来。
“娘娘,这是魇着了?”
邓嬷嬷瞧着皇后瑟瑟发抖的柔弱肩背,微怔了片刻,终究还是心头一软,正欲俯下身安抚着皇后的情绪,不料却被殿外闻声赶来的流萤心急推开。
邓嬷嬷心头不悦,皱着眉颇为怨怼地瞪了流萤一眼,却见皇后在流萤的安抚下平复了心绪,渐渐止住了颤抖。
邓嬷嬷的眉头皱的越发深了,她眯着两只眼滴溜溜的一转,望着阴影笼罩下的主仆二人,不经意间冷哼了声。
这分意味不明的声音恰巧被滂沱大雨很好地掩盖住。
一切都恰到好处。
明斟雪紧紧攥住流萤的手,指尖冰冷苍白,掌心冷汗直冒。
她垂下眼睫,一点一点取开扯在身前遮挡的衾被,目光打着颤小心翼翼往下看,方一触到雪肌上的斑斑点点的痕迹,明斟雪如同被火燎到一般,慌忙移开眼,耳根“唰”的红了。
身上心里都疼得厉害,明斟雪倔强地抿着被咬的微肿的唇,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终究没忍住,一滴泪水“啪嗒”落下,汹涌泪意霎时袭来。
流萤察觉到她的异样,在内廷侍奉皇后三年,多少明白些甚么,遂别开眼帮明斟雪披上衣裳,正要起身去取中宫服饰,服侍皇后晨起梳洗,却被明斟雪一把抓住手不肯放开。
“先帮本宫预备些水来,本宫,本宫要沐浴……”
明斟雪的声音越说越低,细若蚊蝇。
一旁的邓嬷嬷人离得近,把这话一字不落全听进了耳中去,老脸一摆笑着道:
“哎呦我的娘娘,您与陛下成婚已三年有余,怎的还这般羞涩?承君恩是好事,您侍奉好陛下,早早的生个皇子出来,日后又何愁不能帮明家翻案……”
话声戛然而止,偌大的宫室猝然寂静,落针可闻。
“明家……”明斟雪将唇猛地咬出血,把泪水生生憋了回去。
她抹去脸颊上的泪水,仰起下颌竭力遏制住酸涩的泪意,唇瓣微微翕合。
“流萤,为本宫备水。嬷嬷,”她话音一转,邓嬷嬷立即散开慈祥讨好的笑意,闻声近前来。
“嬷嬷,劳烦您老为本宫探路。”
明斟雪渐渐冷静下来,有条不紊盘算着接下来的事宜。
邓嬷嬷喜笑颜开领旨下去安排,路过流萤身边时敛起笑意,不忘扔了个不善的眼色。
她回头望了眼殿内那婀娜可人的身影,虽心有怜悯,一念及即将到手的银票与京郊百亩地契,终究还是狠下心决绝离去。
明斟雪披着衣裳,在流萤的搀扶下试图下榻去往浴池沐浴。
浸泡在温暖的水池中,温水缓解了身上的疼痛,满室氤氲着的水雾沾湿了她浓而翘的眼睫。
轻抬玉臂撩起一捧水浇在雪脯上,明斟雪咬着牙关用力揉搓着胸前、臂上的痕迹,直搓的通红一片,掩去了一夜荒唐,方才憋着一口气停下动作。
“陛下几时离开的?”
“陛下寅时初起身,叮嘱奴婢等不许惊扰了娘娘,只招来大监伺候更衣后便去上朝了。”
走的正好,寻的就是这么个时机。
今日有大朝会,百官需得觐见帝王,独孤凛白日里定然抽不开身。
适龄宫女出宫还乡,也定在了今日。
明斟雪救不了至亲。
但她也绝不会忍气吞声在深宫里苟活。
家族蒙受不白之冤,亲人血流遍野,她又怎能装作若无其事在深宫中心安理得享受锦衣玉食,在一个不辩忠奸的暴君身/下承/欢。
明斟雪不寄希望于独孤凛能放她去见至亲最后一面,只能自己私逃出宫。
她要回家。
她要逃离这块冷冰冰的,没有人情味的四方天地,她想还父兄,还明氏一个公道。
而不是被困在消息闭塞的深宫中,坐以待毙。
为防止独孤凛发现她出逃后迁怒于坤宁宫众人,明斟雪早早帮他们寻好了去处。
她支开安插在坤宁宫里的细作,收拾了贴身细软,和其余宫女一道戴上锥帽遮掩面容。
负责清点人口的宦官捧着名册自宫女面前一一走过。
“杨柳,年二十有四,尚食局二等宫女,祖籍袁州。”
宫女开口报上名姓,执笔太监闷着嗓子轻轻嗯了一声,提笔在名册上勾了一笔。
“江春儿,年二十有五,浣衣局正十品宫女,祖籍梁州。”
……
执笔太监走至明斟雪面前,撩起眼皮瞥了一眼半边掀起的白纱,笔尖顿了顿。
明斟雪忙效仿前头的宫女,刻意压低了声音,怯生生道:“曲流莺,尚服局宫女,祖籍江宁。”
出宫的身份是事先编造好的,入了尚服局的名册,不会被查出漏洞。
“啧。”执笔太监轻啧了声,并未同之前那般应声后在名册上勾画一笔。
察觉到面前立着的太监久久立在面前,饶是用脂粉仔细改了几分容貌,又被帷帽垂下的白纱半遮着面容,明斟雪仍禁不住心头发紧。
两只手紧攥着包袱,指尖因过于用力而泛白,掌心渗了层冷汗。
执笔太监却还未有落笔勾画的意思。
明斟雪的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一时只觉得头皮发麻,冷汗浸透了里衫。
执笔太监也只是怔怔望着名册出神,压低了脑袋刻意避开明斟雪的目光,不敢直视她。
双方眼神皆有躲闪,僵持不下。
几息过后,耳畔传来类似鸟雀唧啾的声响,执笔太监这才如常“嗯”了声,笔尖一勾,抬脚离去。
凝固僵硬的空气重新开始流动。
明斟雪长舒了一口气,如释重负。
堪堪逃过一劫,心脏仍不安地剧烈跳动。
按名册清点人口事毕,领头太监一挥浮尘,嗓音尖细绵长唱道:“各位随咱家来,出宫——”
一行人排成队紧跟在宦官身后,即将还家的宫人们难掩欣喜,风中夹杂着窸窣的嬉笑声。
明斟雪心下亦生出几分按耐不住的雀跃,不自觉加快了步伐。
乌云滚滚,天色阴沉,风雨欲来。
明斟雪走得匆忙,不曾注意到四下里潜伏着的危机。
屋檐顶,回廊下,枯枝败叶丛中……
短小的袖箭淬着剧毒,软剑雪亮的锋刃已然出鞘——
箭矢所向,下一瞬便可血溅当场。
*
正殿中,大总管孙进忠领着一帮宫人里里外外跪了个遍。
本该在大朝会上接受百官朝拜的独孤凛却破例出现在此。
“启禀陛下,娘娘现下已出了内廷。”
孙进忠额上豆大的冷汗直冒,心里不住暗呼“祖宗”。
皇后娘娘真是位活祖宗!连天家的恩宠也不稀罕,折腾个什么劲呢?
孙进忠想不明白,宫里好吃好喝的供着皇后,娘娘她偏还一心想往外逃。
这不是在打皇帝耳光么!
独孤凛负手而立,神色不明。
“陛下,影卫来报,世家的死士已潜入宫中,埋伏在内廷至城池一带,随时准备劫杀……劫杀皇后。”
影卫头领藏风跪于下首,声音越说越低。
四下寂静。
孙进忠闻言猛然抬起头,膝行了几步靠近御前,几番犹豫之下还是开了口:
“陛下不可啊,皇后娘娘虽有愧天恩,却也罪不至……”
“罪不至什么!”
独孤凛不待孙进忠说完,便不耐烦地打断了他。
“她一心想逃离孤身边,孤给她机会便是。也让她自己看看清楚,没了孤的庇护,她明斟雪什么也不是!”
“世族多少双眼睛盯着皇后的位置,处心积虑挤破脑袋想往宫里塞人。她倒好,悍然对凤位不屑一顾!”
“明家现下成了众矢之的,明斟雪私自出逃已然走漏了行踪,纵是孤不追究,世家也绝不会留她活口。”
“孤倒要看看,明斟雪的命有多硬,能躲得了宫外虎狼的明枪暗箭。”
左右明斟雪现下的身份不过是个罪臣之女,没了便没了,少了她一人又能怎样。
后位空悬,世家自会主动献上品貌出众的名门嫡女入宫。
坤宁宫会迎来新的主人,后宫会被更多的妙龄女子的欢笑声填满。
她们听话温顺,温柔小意。
不似明斟雪那般不知好歹,将他给的恩宠踩在脚下,对后位带来的尊荣不屑一顾。
好像被他挂念着是一件痛苦至极的事。
挂念?
脑海中莫名冒出这个念头,独孤凛有一瞬的失神。
他很快察觉到自己的异样,烦躁地按了按眉心。
“孙进忠。”
“老奴在。”孙进忠将头伏的极低,生怕一个不小心触怒龙颜会掉了脑袋。
“她如今……快到了承月门了么?”
承月门是离开内廷后的最后一道门,从此门而出,宫人便算得上是彻底离开皇城,恢复自由身了。
孙进忠稍一思量,便知“她”一字所指何人,当即应了声:“回陛下,娘娘约莫还有一刻钟便可至承月门。”
心下几番犹豫,孙进忠一双手缩在袖兜里打着哆嗦,还是忍不住补了句:
“陛下,两队死士就埋伏在承月门前……”
“她甘愿送死,孤便成全她,孤有何错!”
帝王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对红玛瑙耳坠,似是不甚在意,可孙进忠心眼儿活,听出了其中压抑着的冰冷怒气。
掺杂着几分不甘心。
“奴才多嘴!奴才多嘴!”孙进忠当即狠命甩了自己几个巴掌,暗恼自个多嘴。
“够了!”
帝王威严的呵斥声骤然惊彻大殿。
目光自下首乌泱泱跪着的一片扫过,独孤凛疲惫地合上眼眸,神情冷淡:
“再有敢为皇后求情者,拖出去,杖五十。”
孙进忠猛地一个激灵,牙齿抖得咯咯作响,再不敢多言。
红玛瑙耳坠平静地躺在掌心。
像是昨夜她情l动时的两滴泪,缀在潮.红的脸颊上。
独孤凛喉结一紧,只觉得坠子在他掌心发烫。
心下隐隐有些烦躁。
是啊,不过是个不识好歹的女子而已。
他有甚么好惦念的呢?
由她去。
世家的手段独孤凛再清楚不过,预备刺杀明斟雪的死士训练精良,出手狠辣果决。
不出两刻,中宫皇后遇袭身亡的消息便会传遍盛京。
届时只需吩咐人预备着去给明斟雪收尸便可。
一个卑若蝼蚁的女子,无需在意。
无需在意。
独孤凛令人焚香烹茶,让乐班将新排练的曲子献上来。
歌姬抱琴盈盈一礼,落座后玉指轻拨,悦耳的琴音便自指尖流出,技艺精湛,如鸣珮环。
乐声绕梁,香雾袅袅,众人一时忘却了方才的变故,逐渐松懈下来。
独孤凛眉心却越皱越紧。
韵味悠长的琴声没能让他放松下来,反而心绪越发紊乱。
乱,乱,乱……
像是被人拿着犍稚,敲木鱼似的一下一下敲击着心口。
阖宫上下沉醉之际,帝王突然起身挥袖将案上奏折尽数扫落,厉声怒斥道:
“聒噪!”
乐声骤然崩止,众人大惊失色,纷纷跪地求饶。
“陛下息怒。”
“陛下饶命啊……”
琴声婉转,颇有些水韵江南的清雅意味,哪里聒噪了?
躁动难安的,分明是他的那颗心。
独孤凛脸色阴沉,心底没由来地升腾起一阵烦躁。
“孙进忠,将那副琴呈上来。”
被点到的大监心脏突突直跳,他忙应了声,双手托着琴跪呈。
独孤凛抬手拨弄了几根弦。
凿凿兵戈之声自颤动的琴弦间泄出。
独孤凛摩挲着指腹。
轻颤不止的琴弦令他不合时宜地想起那张姣好面容。
雨后桃花一般,嫣红的樱唇浸润着他的水泽,小口小口急促呼息着。
独孤凛操着奏琴时的指法,轻轻一拨,她便会颤得比琴弦还要厉害。
又想起了她……
眸底倏的聚起冷意,独孤凛面上沉得骇人,十指越发急躁、用力。
原本奏出婉转曲调的一把琴霎时成了杀.人利器,兵戈声排山倒海袭来,催逼得人呼吸艰难。
万马嘶鸣,刀光剑影。
锋利的琴音带着铁甲剑刃上的锐寒,越来越急,越来越急——
铮——!
弦断了!
大殿陷入一片死寂,众人尤自沉浸在刀光剑影里,惊诧于眼前惊变,一时忘了呼吸。
“藏风!”独孤凛抄起琴狠命掷下玉阶。
暗卫头领藏风应声。
独孤凛侧目瞥了眼那支香。
一刻钟将至,明斟雪快到承月门了。
世家的死士只怕早已按捺不住,急欲下手了罢!
独孤凛眸底翻涌着种种激烈的情绪,许久后,他轻笑了声,语气冰冷:
“藏风,将宫内宫外埋伏的死士绑过来。”
他擦拭着指尖被琴弦划破而渗出的血渍,顿了顿,漫不经心补充道:
“留活口。”
绑过来,留活口。
藏风闻得圣令瞳孔骤缩。
他是独孤凛一手培养起来的,对帝王的手段再清楚不过。
再倔再强的人,只要落到了独孤凛的手里,活着只会比死了更可怜。
生不如死的折磨,无人扛得住。
当年血洗重午门一事,不就是个例子么?
三年了,陛下已经许久不曾破过例了。
如今这是,为了娘娘?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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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口是心非(捉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