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人称 第2章 四月未央

凌乱的电线将天空割得四分五裂，云朵灰暗得像是要坠下来，一场雨自半夜蹒跚而来，似是走不到尽头，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

水雾迷蒙，将小巷笼罩在一片幽深里，墙上的爬山虎吸饱了水份，透漏着油油的绿意，倒更显得周遭景致衰败腐朽。

勤劳的家庭主妇望着窗外，心念着家中堆叠成小山的待浣洗衣物，心中难免埋怨，这天气预报，越来越不靠谱了，明明昨天预告今天是个大晴天。

该怎么形容文江市的四月呢？

像是一边看综艺一边切洋葱的厨房小白，一会儿哭着一会儿笑着，阴晴不定。

像是风暴中翻涌着的海洋，尽管千万米的深处风平浪静，海面上却游走着张开血盆大口的巨兽，明示危险与杀机，每一次游弋沉浮都带着摧枯拉朽的力量。

当真是诡谲多变，比京剧变脸都快。

就比如昨日是赶超三十度的艳阳，今天却陡降十几度变成雨，天气预报都在现实面前啪啪打了脸。

雨声向来都催眠，可以让人窝在被子里，慵懒得像猫咪，要是碰上休息日，幸福感会爆棚——毕竟下雨天和睡觉最配。

尹天蓝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上的蜘蛛，看着眼里模糊的黑点沿着墙角一点点地挪动，从这头到那头，就仿佛时光被定格在这个平面内，经过世纪般漫长。

闭着眼睛，还可以感受到雨点噼里啪啦砸在房屋水泥上的声响，像是放鞭炮一样，在这个早已禁鞭的小城，这声音绝对是一种温存。尽管风不大，像是鱼在水里转了个身那般轻巧，却可以听见玻璃哗啦哗啦晃动的声响，仿佛下一秒就会分崩离析。

毕竟都是几十年的老房子，旧了。

仔细竖起耳朵，你会发现些不一样的声音。

譬如隔壁家外出买早餐回来的大爷骑着老古董永久牌自行车，扬起清脆的叮铃声；有孩提的哭闹声，起因不知道是写错了作业还是摔了碗，下一刻母亲就像是火山爆发，在一旁不耐烦地呵斥着；也有不知哪户的小俩口高亢的吵架声，稀稀拉拉传来女人尖利的大嗓门和男人怒不可遏的低吼……

这样的日常在弄堂的每一天重复上演着，家常里短，人情世故，见得多了，倒也习以为常，恍惚间，就是一辈子。

桌上的手机突然亮了屏，紧接着便一直振动个不停，尹天蓝知道，除了那个人，再没有别人会这么给她发串珠一样的消息，立马从被子里滚了出去。

微信未读消息的小红圈里圈了个数字十九，果然，都是苏向南发来的。

“蓝宝，早上好呀！”

“小懒猪，起来了吗！！！”

“达令，十点啊啊啊啊，快来呀！”

“天蓝酱，记得吃早饭呀～”

……

尹天蓝不像苏向南，开了话匣子就关不上，非要一口气发十几条消息才能完全表达自己的意思，只是简单地回了句：“哦，马上。”

一连串的问候就换来句轻描淡写的回复，时间长了不细看都不知道回的是哪句话，但苏向南丝毫不介意这种沟通模式。一厢情愿的付出，若是非要求对方以同等姿态回应自己的热烈，这样的感情注定不长久，更何况她知道，天蓝眼冷心热。

抬头看时间，已经九点半了，尹天蓝脑袋像突然短路了一样，半天才回过神来，今天是……星期天？

记忆里已经飘飞出好远的外出考试，就在昨天？说是度日如年，不妨说是在一年四季里熬煮，黏稠得根本分不清，哪是现实，哪是虚幻，哪是昨天今天明天。

都已经这么淡漠了吗？哼，随便吧，无所谓了。她随手又折叠好床上的被子，将其捣鼓成整齐又端正的豆腐块。

屋子里空荡荡的，尹志强不知道是彻夜未归还是早早地上班去了。桌上的剩菜没有动，碗里连一粒米都没少。

旁边依旧横七竖八地立着几个酒瓶，还有四处零落的烟灰，占据了大半张桌子，地上发霉的瓜子皮也无人打扫。

怪谁没有扫其实已经不重要了，或许，扫不扫也没有那么重要，就像这个家的残局，她和尹志强早就不能收拾回过去那般。

对于这张又旧又乱的桌子，尹天蓝依旧是视而不见，她揉了揉自己的鸡窝头，却为另一件事心烦。

是关于苏向南的。

前几天，两人在一起吃饭，苏向南一脸愤慨地说敌不过家里狂风骤雨般的催婚，她妈妈李素琴在熟人的介绍下，安排她今天去见一个据说还不错的男生。说是会会，互相认识一下，事实是，变着法子让她去相亲。

李素琴还苦口婆心地说，早些年自己村里的姑娘们，十七八就嫁了人，等到向南这么大的时候，都有两个娃了。

苏向南当时表现得特别鄙夷，用她的话说，时代在发展，社会在进步，这都二十一世纪了，还有人搞这些老古董，弄什么包办婚姻。作为一个新世纪女青年，她的幸福要自己去追寻，不能扼杀在父母的主意中。

尹天蓝知道，对于苏妈妈的安排，苏向南是心有不甘的，可没成想，她这次居然答应得这么痛快，这其中说不定有什么原因。

这当然是有原因的。起初苏向南听得不以为意，自己都是个宝宝，哪里用得着这么早谈婚论嫁。可李素琴跟唐僧转世似的，隔三差五跟她念叨这茬，又以为是自己姑娘看不上人家，介绍的对象换了一个又一个，磨得苏向南没了耐心，最终答应去见见这次的男孩子。

自家好姐妹要去相亲，这可是前所未有的稀奇事啊，尹天蓝听说后，当即表示要跟去看看。却也只是看看，并未想太多，反正又没抱多大希望两人能在一起。

故而，尹天蓝一点都不在意形象问题，反正又不是自己相亲，就胡乱地洗漱了一番，扎个干净利落的马尾出了门。

起晚了，时间不多，索性没打算吃早餐。

“蓝宝，带伞哟，别又淋雨。”几百米外的小区房里，苏向南刚吃完饭，才看到尹天蓝的消息，立马提醒她。

就在看到这句消息的前几秒，尹天蓝刚好手一滑，把钥匙和雨伞都关进了门里。

下意识一愣，她望着斑驳绿漆后的棕红木门，心念道，额，算了吧。

翻墙不易，劳神伤体。

其实带不带伞于她而言都无所谓，她只是怕苏向南突如其来的苦口婆心，弄得大家都无所适从。

有苏向南的时候，她会用自己的力量为尹天蓝撑起一片天，没有苏向南的时候，尹天蓝可以张扬桀骜地说，老子自己就是一片天。

可不知道为什么，苏向南在的时候，尹天蓝都是一片弱不禁风的模样，时常像一个受了气的委屈小媳妇。大概，是因为苏向南常常母爱泛滥？

拿着一部只剩21％电量的手机，尹天蓝顶着密集的雨点来到了公交站。

两人家住得很近，就隔了十几分钟的公交车程，这其中还有五六分钟是耽搁在等红绿灯上面。

苏向南曾不止一次地吐槽过这几个时间为180秒的红绿灯，愤愤不平道，设计者脑子怕不是瓦塌了，本来路就窄，还因为一些小商小贩占道经营经常堵，有那个等灯的时间，都可以走到了。

1路车来得很及时，尹天蓝没淋太多雨。

一到站，她就冲进了路边的商铺，借着屋檐躲雨，又立马拿出手机来向苏向南求助：“嘤嘤嘤，快来救你的小宝贝，她忘了带伞。”

再看看时间，九点五十，嗯，没迟到。

“来了！坐标！”那头人风风火火答了一句。

尹天蓝顺手拍了个面前的风景图发过去，就被苏向南的下一句话雷到。

“待会儿你假扮我哈，你是苏向南，我是尹天蓝，是家里安排来和王宇巍相亲的。我是你最好的闺蜜，只是来帮你把把关的。”

虽然出于试探，两个女孩子互换身份是很正常事情，尹天蓝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如果她是来相亲的，这素面朝天的模样，这淋了雨乱糟糟的鸡窝头，不凉才怪。

所以，苏向南其实打心底里希望这场相亲凉掉是吗？就连多交一个朋友的机会都不给人家。

可万一对方真的是个很好的人，那不是错过了一段良缘？

“这样好吗？我都不了解他。”除了刚刚知道的名字，这个王宇巍于尹天蓝而言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

“好，很好，非常好。因为我也不怎么了解他。”苏向南才不管这些，本来就是应付，谁去不都是一样？

说了解，她也没多了解那个人，只是在微信上跟他浅浅地聊过几句，对方也不是个跟她一样的话唠，只是礼貌性地回几句，话语之客套，让苏向南一度以为自己在跟机器人聊天。

“他已经到了，在你斜对面的百佳广场门口，你快点去接他。”

百佳广场是1路车的终点站，也是秀水区最大的商务中心，东南西北四面各设置一个出口。它整栋建筑一共有八层，集合吃喝玩乐购于一体，是不少情侣约会、朋友聚餐的必来场所。

倒不是苏向南想营造一个多么浪漫和谐的约会氛围，而是她家就住在这附近。

如花似玉的年纪，自己玩都没玩够，她才不想相亲，无奈母上大人隔三差五催婚，她只好拉了天蓝来当垫背的。

尹天蓝望了望屋檐外的雨，弱弱地回了一句：“向南，我没带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