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人称 第14章 山间闲聊

苏向南的生活过得不像个年轻人，根本没半点作为社畜的颓和丧，每周三次雷打不动风雨无阻去健身，并且还在周末爬一次山。

关键是，自己活力满满也就算了，有时候她还想要带上每天除了吃饭就是昏睡，生活过得乱七八糟的尹天蓝。

尹天蓝倒没什么实质性的活动安排，也不好拒绝她，虽然人是跟苏向南在一起，但思绪还在神游太虚。

身体是慵懒的，稍微动弹一点就会觉得很累，更不用说爬山这种体力活。

瓷县地理区位还算不错，依山伴水。山是连绵高耸的，环绕着铜湖；水是清澈的，波光粼粼，里面还栽种着莲藕菱角之类的水货。

这个季节爬上山，可以看见稀疏的荷叶串成点线，像绿宝石项链般装点着铜湖。

在山腰是可以一览瓷县全貌的，纵横的道路将城市和村庄分割成整齐的方块，零零散散都是绿色的田地和镜子般的水面，车辆如同蚂蚁般在其间缓慢移动。

苏向南走在前方，拎着矿泉水和水果健步如飞，还没走三分之一路程，尹天蓝就累得气喘吁吁，央求道：“不行了不行了，我们休息一下吧。”

看着面前人大口喘气，苏向南苦口婆心劝道：“蓝宝你这样不行的，平时要多锻炼，身体素质才会好，你看我，可以一口气爬到山顶。”

山不高，也就七八百米，上次幼儿园组织老师们团建，开展集体登山活动，苏向南气不喘脚不颤地拿到第一名，拉了第二名相当长一段距离。

说起锻炼，尹天蓝叫苦不迭：“哇啊，臣妾做不到啊。”

高中时期，作为班干部就被要求身先士卒去参加各种运动会项目。在老师们的眼里，这个学习才艺样样都行的种子选手肯定体育也差不到哪里去，尹天蓝也不记得自己拿过多少个倒数了，也不是她没努力，是身体里根本没有运动细胞——上天从一开始就只想给她聪明的脑子，打开门的同时关上窗，封印掉她灵活的身体。

起初，她也好奇健身房是怎么样的，就满怀期待地接受了苏向南“我办了情侣卡，下次跟着我一起去健身房锻炼吧”的邀请。

尹天蓝依稀记得，那天雨下得很大，比依萍去找陆振华借钱的那天还大。健身房里的人很少，健身教练义正言辞地提醒她们：“美女们，我们的情侣卡只能本人使用，不能转让。”

苏向南当时还振振有词：“情侣不就是两个人嘛，我和她，也是两个人啊，当初办卡的时候写的就是我们俩的名字呀。”

店员难以置信地瞧着两人，不死心地把办卡登记册拿出来翻看。

办卡人那项写的是“尹天蓝”和“苏向南”两个名字，身份证号是吻合的，当初光顾着冲销量了，根本没注意到这点。店员感叹，以往办情侣卡的都是一双男女，一对姐妹这种情况还是头次看到。

苏向南也不再解释，只是用一种“这就是你认知范围太窄了叭”的眼神看着她。

虽然在向南的帮助下，尹天蓝成功地举起了一系列沉甸甸的铁疙瘩，可纵观整个健身房，唯一与她相匹配的，只有那架不开坡度、时速5km/h的跑步机。

尹天蓝打心底里不喜欢健身房那种地方，看着每个人都很拼命又自律，茫然感会油然而生，可她早就心如死灰，更谈不上改变。

山林间满眼的绿意，不知名的花草都长得很茂盛，大片的冷杉直冲云霄，耳边还有各式各样的鸟叫声。尹天蓝找了块石头就坐下，拿过矿泉水“吨吨吨”地喝了起来。

苏向南也不闲着，见缝插针地开始打探：“你们，最近怎么样？有没有好点？”

你们指的是尹天蓝和她的父亲尹志强。

“我们，”尹天蓝摇了摇头，“我们好像走散了。”

走散在十七岁那年的秋天，那个心跟花草一起荒芜掉的季节。

不知道该怎么去形容他们之间的关系，像是一壶在烧的沸水，尽管已经开了，却因有人忘了拔断电源，依旧汩汩地沸腾着。矛盾就像是无数的水泡，自壶底升腾而起，翻涌着直到水面，砰地一声，破裂了。

一壶怎么烧都烧不尽的开水。

苏向南曾无数次梦到那个她们相遇的十六岁——尹天蓝穿着碎花裙站在走廊边上看楼下的风景，她穿着蓝白色的校服，扎着青春活力的高马尾，淡然一笑。

她不知道自己也成为了别人的风景。

学习委员。全班第三。一个风华正好的女子，被周围人用尽美好词汇去描述的女孩子，成为了不少人欣羡的对象，苏向南正是向往者之一。

阳光一样的女子，苏向南想如是。同时她在心里暗暗发誓，她要跟上她的步伐，迟早也成为那般万众瞩目的明媚女子。

十七岁，文理分科，苏向南跟着她一起选了文科，因为成绩还不错，她和尹天蓝成为同班同学。

可苏向南还没来得及成为那般光一样的女子，她心中的太阳却已然陨落。

某天自习课时尹天蓝突然冲出教室，几天后再回来时，已经是另外一个人了。

母亲柳倩在医院度过了生命中的最后一个秋天，全身器官衰竭而亡。

尹志强一直都没告诉女儿，柳倩在一年前被查出骨癌，吃药化疗已经是日常。为了让她能够专心学习，不看出端倪，尹志强甚至怂恿她住读。

连柳倩生前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从学校冲回家，迎接她的是一具冰冷的棺材，柳倩躺在里面，就好像只是睡着了一样。尹天蓝靠着冰棺，泪止不住地流，心里觉得嘲讽，书读得不好可以复读，可她只有一个妈妈啊！

尹天蓝后来无意间想起，柳倩总是会无缘无故地身体疼，原来这场疾病早就有了征兆，只是她太迟钝，没及时发现。

她没有出席柳倩的葬礼，一个死去的人，哪有一个活生生的人重要？她要的是一个活蹦乱跳，有喜怒哀乐的妈妈。

为此她一直埋怨尹志强：“要不是他，我怎么会连我妈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尹天蓝和尹志强的关系就此走向冰点。

其实隐瞒是柳倩的意思，作为一个母亲，她也是心疼，她知道这件事会对女儿造成多大影响，可是象牙塔多难爬，她也不想女儿因为自己前功尽弃。本来准备等她高考过后再告诉她自己的病情。只可惜，柳倩没有撑过最后九个月。

家里没有任何柳倩的遗物，重要的物件都被尹志强小心翼翼地藏了起来，其他的都被尹天蓝丢了。因为有关柳倩的任何事物，一个不小心就会成为两人争吵的引线。

再后来，尹天蓝身上的光暗淡了，她变成了所有人心目中的坏学生：打架闹事、染头发、逃课、抽烟喝酒、泡网吧熬通宵……

老师同学们无不扼腕叹息。

尹志强起初也管，抓到她拿起竹笤帚就是一顿毒打，尹天蓝就对着他声嘶力竭地吼：“你打！你打死我算了！这样我就可以去找我妈了！”

尹志强闻言一愣，瘫坐在地上，六神无主：“我不管你了……不管了……”

他也不知道该怎么管了，他更怕尹天蓝真的想不开，哪天随柳倩而去，索性由她胡作非为。一个一米八的汉子，为此不知道在私底下哭了多少回。

好在基础还不错，啃着前两年积攒下来的老本，尹天蓝最后勉强考上了个二本。她拒绝了尹志强复读的建议，为了逃离他，她甚至选了远离家乡上千公里的北方读大学。

从高中毕业到大学期间一直勤工俭学，刷盘子、发传单、做保安、当服务员、在酒吧驻唱，期间她没找尹志强要过一分钱，包括学费。尹志强给了她张银行卡，每月固定转她生活费，她从来没用过那张卡。

2018年6月毕业，尹天蓝回到家乡文江，去了一个不入流的新媒体公司，从事网络编辑的工作，月入四千，除去水电房租，每月能存下一千多块钱。工作才半年遭遇互联网寒冬，公司倒闭，尹天蓝失业。

年后，尹天蓝每天都在投递简历，整整在外面跑了一个月工作都没有着落，尹志强实在看不下去，动用并不发达的关系网，花钱把她送到了现在的秀水电视台。

一想到这些事，尹天蓝觉得心上像扎了一根小小的刺，隐约地疼。

既然内心还是不原谅他，那为什么甘心接受他的“施舍”呢？苏向南有点想不明白了：“那你为什么会接受他的安排，选择去秀水台呢？”

“不想让他的钱白花。他说，在找到正式的工作之前，要不断学习一些东西，充实提高自己，让自己变得更值钱，我觉得他说的话有道理。”

等尹天蓝知道找关系这件事时，尹志强已经把钱花出去了，她索性就遂了他的愿。在外漂泊了几年，尝遍了生活的苦，尹天蓝当然知道金钱来之不易——她本来就不是花钱大手大脚的女子。

随即，尹天蓝轻浅地笑，笑里有嘲讽，也有无奈：“但你觉得，一个女生真的能当一辈子记者吗？”

光扛摄像机就是个体力活，那全套设备拎下来有二十斤。当然也可以只拎摄像机，可那样太考验技术，没有三脚架画面会抖，实在是考验技术。

不等苏向南回答，她就自顾自回答：“你别跟我说可以。在我们台，晓娜主任，一个功成身退的二胎妈妈，她是个例外。她花了十几年的时间投身一线，才爬到了今天的位置，也只能说是幸运成就了她，有公婆替她带娃，有丈夫跟她并肩同行，她可以放开手脚去做她想做的事。”

苏向南去找尹天蓝的时候，见过钱主任，她给人的印象，就是那种风风火火、雷厉风行的女子，之前听阿蓝说过，他的丈夫元辉在技术组。

尹天蓝又笑，笑得更加放肆：“你看新闻是不是觉得女记者都是年轻漂亮的？你没看过一个四五十岁的老阿姨去一线采访报道的吧，女记者本来就是吃的青春饭。”

“唉……”苏向南闻言，长叹一口气：“早点考走吧，别再熬着了，温水煮青蛙怪难受的。”

家长们的眼里只有三种职业，老师、医生和公务员，其他的都是不务正业。一个普通的人要想有个铁饭碗，就只能挤破了脑袋加入公考队伍，尹天蓝就是这么一个普通人。

转过话题，尹天蓝问苏苏：“你呢，和王宇巍发展得怎么样了？”

“还是那样呗。好朋友。”苏向南并不客观地评价王宇巍这个人，而是跟她说起自己感悟到的种种：“爱不起啊。有时候看到我们班里的孩子，就觉得贫富差距是一种很可怕的东西。有钱的人有资源有能力，他们只会越来越有钱，反观之，穷人们只会越来越穷。”

感伤过后，苏向南接着说道：“如果我有了自己的孩子，我该怎么给她最好的生活呢？我没有钱，没有权势，没有人脉。我现在刚好能养活我自己，这是在我不病的情况下。所以啊，还不如不结婚生孩子……”

尹天蓝苦笑，这天聊得真是奇怪，本来是想说些宽慰的话，以此来开解二人的心结，结果变成了两人互相往对方心窝子里戳刀子。

苏向南越想越心累，最后居然靠着尹天蓝睡着了。

怕惊扰到她，尹天蓝倚着树干一动不动，趁她睡觉的功夫，把苏苏随身带的橙子撕开，剥成一颗颗的小果粒，然后一口闷掉。

等苏向南醒来，已经是日暮西山。彼时众鸟归林，万家炊烟燃起，两人坐在山腰的石头上看风景，也没有爬到山顶，最后选择了折返。

前脚刚迈进家门，尹天蓝就收到了ewbo的消息：“wuli蓝，之后我们爬山改周五晚上吧！”

穿越回宋朝去种田：“为什么？”

那边人的语气里看不出喜怒哀乐，不知道是自愿还是被逼无奈：“我妈要我周末陪她去跳广场舞。”

看到苏向南的回答，尹天蓝隔着屏幕笑到肚子疼，一个四六芳华的精神小妹，就这么早早地加入了中年大妈的队伍，这是受了什么荼毒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