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天,嵇雪眠都不愿见人,把自己埋在京城送来的书文里,奋笔疾书,写个不停。
兰慎推开帐篷门的时候,嵇雪眠正将笔尖浸在墨池,转了几转,而后斟酌着提笔。
笔尖还未落下,嵇雪眠抬起头,眼神无声询问兰慎。
狭长的空间里乱的不行,一团一团的废纸被随手扔在地上,嵇雪眠一身水色的青衫轻快淡雅,却盖不住他一身的疲惫。
看起来又是一夜未睡,整个人憔悴了不少。
兰慎暗自叹了一口气,举起一口袋说道:“大人,又有京城来的新折子了。”
嵇雪眠白眼珠上血丝遍布,揉了揉眉心,嗓子嘶哑,语气却温和道:“说吧。”
“是……大理寺卿弹劾大人的折子,皇上没有处理,特意给您送了过来。”兰慎说着解开包裹,把一摞足有七八本折子小心堆放在案上。
嵇雪眠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弹劾他的折子多了,这么多年,他扶持陛下,树敌众多,折子无外乎说他挑唆幼主,独揽权政,云云如此。
嵇雪眠看也不看,随手放在一旁。
兰慎想了想,还是决定说道:“摄政王一直没有处死那几个刺客。”
嵇雪眠的手腕顿了一顿,“知道了。”
兰慎低声凑近他,“大人,属下打探过了,御林军那边还都活了不少,属下见过庞英了。”
嵇雪眠眼皮微微抬起,宽慰了神色:“总统领庞英?他身手确实不错,叫他藏好了。”
他随手拿起一本弹劾奏章,翻开了,却正巧是提议罢免“临宁朝御林总统领庞氏子英”的折子。
嵇雪眠心道,看样子京城要变天,有人要趁他们在南疆,至他们于死地。
嵇雪眠重新执笔,低垂着眉眼,淡淡道:“有陛下的消息吗?”
兰慎道:“陛下近些天心情有所好转,催您快些回去,甚是想念您。其他的事唯有一件。”
嵇雪眠轻叹一声,“是说摄政王的吧。”
兰慎便道:“是。右丞大人说,摄政王若死,京城恐有生变,望大人先稳住摄政王,收复南疆回京再说。且隐有一股暗杀势力另起,名为“蜘蛛”,尚不知来处。”
嵇雪眠点点头,想来这几月风云变幻,局势诡谲,段栖迟回京已成定局,却不足为患。
朝堂内外已是山雨欲来,小皇帝似吊羚鹿在悬崖上,无数狮虎遥望。
而他嵇雪眠,就是挑着小皇帝那根钉在崖壁里的长/枪。
嵇雪眠扶着额,合了眼睛稍作平静,半晌,他一口气行云流水写完信,拎起纸张一角鼓起腮帮吹干,递给兰慎,“给陛下的请安折子。”
兰慎小心翼翼将信收在怀里,迟疑道,“那几个口出狂言的恶徒,大人要不要……”
他竖起手掌,做了个斩杀的动作。
嵇雪眠站起身,靠着扶手,随意的将桌子上的破东烂西扫在地上,平静道:“要杀,我亲手杀。”
他面上无波无澜,兰慎唯独惧他这副模样,不像个人。
有人撩了帘子,是段栖迟不请自来。
段栖迟挥手屏退兰慎,兰慎瞧了眼他主子嵇雪眠,嵇雪眠对他轻抬下巴,兰慎只能不情愿地退了出去。
嵇雪眠同段栖迟没话说,转过身重新坐到桌案后,拾起毛笔,把段栖迟晾在一边。
自那夜起,二人一个字都没说过。
段栖迟也不恼,他捡起地上纸团,一个个展开,表情似笑而非,“司伶如此贤良,这桩桩件件,竟全是检举揭发我的。”
嵇雪眠落下最后一字,到如今,谁也不必再装,他也不遮掩什么,将墨迹未干的纸掉了个个儿,摆到段栖迟面前,“一模一样的弹劾书,王爷上眼。”
“首辅的折子,皇帝自然要捧着瞧,弹劾个狼子野心的摄政王算得了什么。”段栖迟缓缓转动拇指玉扳,他解下扳指,翠绿沁水,沉重的压在纸张角,他挑着眉尾,淡薄了些,“大人索性更野几分。”
嵇雪眠不语,不得已被他拉出帐篷。
两个人来到乱葬岗,乱葬岗新修了个俘营。
嵇雪眠踩着脚下杂草,地面上偶尔支棱的白骨十分硌脚。
段栖迟倒是轻车熟路,带他来到一处洞口前面。
这天然的山洞里空气凉冷,那几个刺客都还好好的活着,只是身上有伤痕。
段栖迟抽出自己的剑,牵过嵇雪眠的手,交到他掌中,“本王特意留他们的性命,嵇大人可以自行处置。”
听到段栖迟说话,那几个刺客悠悠抬起头,几天不见,他们脸色青灰,脸颊瘦成一层皮,唯独一双狼样的眼睛,放出贼光。
嵇雪眠握着那把剑,剑尖挑起一人下巴,哑声道:“强弩之末。”
刺客饥饿,无力说话,挣扎着喘起粗气来,“大人这副病怏怏的身子,又何尝不是时日无多?”
嵇雪眠蹙了眉,问他:“与你何干?”
另一刺客道:“要杀便杀,别用这等生不如死的刑。”
嵇雪眠却不言语,他垂眼盯着剑,握着剑的手陡然收紧,却无声地垂下来。
嵇雪眠另有主张,他要留着刺客,至少要问出当年是谁主张烧了嵇府。
段栖迟颇有些意外,轻挑了眉,斜睨了嵇雪眠一眼,“首辅大人在想什么?”
嵇雪眠不回答他,只是冷声问他们:“你们的主子是谁,说了,我放你们走,你们领了银子,改头换面。”
几个刺客面面相觑,皆是意料不到,带头的壮汉刺客道:“大人的条件确实心动。可也难防大人过河拆桥,杀人灭口!”
嵇雪眠沉敛道,“我说到做到。”
壮汉眼珠子在他膝盖间来回荡,不无猥琐,“你让我**一回,我全告诉你。”
几个人仰天大笑,根本不像饿了好几天的样子。
就算如此,嵇雪眠依旧不为所动,没有被他这激将法激怒。
没等刺客们开口,段栖迟的手却突然攀上嵇雪眠的手臂,劫过他拿不稳的剑,抬手将几个人杀了个干净。
嵇雪眠瞪大了眼睛,“王爷你做什么!”
段栖迟只是叹了口气,“本想留着慢慢折磨,问出点消息来,谁知道现在没得玩了。”
嵇雪眠闭了闭眼,见计划落空,转身要走,却被段栖迟堵住了去路。
嵇雪眠没有好气:“王爷,让路。”
段栖迟也不让份:“他们没回答你,你也没回答我。”
嵇雪眠后退一步,眯起眼,“臣不会回答王爷,王爷大可以挥剑,把臣也杀了。”
说了这句话,嵇雪眠不后悔。
段栖迟却忽地放松了语气,“你我之间,何至于此?”
两个人靠得极近,段栖迟堵在嵇雪眠去路,胸膛之间,不过半臂距离,问道:“你刚才为什么不动手?”
嵇雪眠别过头,不想回答。
段栖迟稍稍低了头,看着他雪白的脸颊,洞外面晚霞半卷,一片昏黄的柔光洒在嵇雪眠脸上,连睫毛都染成了金黄,他没什么表情,平静的眼睛里透着决绝。
嵇雪眠冷淡着脸,“臣动不动手,与王爷无关。”
明摆着的拒绝,是个长了颜面的人就不该再追问下去。
偏生段栖迟是个不讲颜面的。
段栖迟直言:“你弹劾我,一字一句,字如泣血,那么尽心尽力,还说什么与我无关?”
段栖迟走到几个刺客身前,挥剑割了一段他们身上的长布,搁在剑身上,冲嵇雪眠递过来,“戴上。”
嵇雪眠冷眼旁观,不接。
段栖迟又道,不容拒绝,“戴上。”
半晌,嵇雪眠下了很大的决心,还是伸了手,接过去,平整地缠住了自己的眼睛。
段栖迟满意,他抬剑,勾着嵇雪眠细成窄条的腰,把他带到自己身侧。
他将剑交到嵇雪眠手里,用掌包裹住那只单薄温凉的手,把他的胳膊引的伸直了,抵住被绑住的一人下颚。
从剑尖传来的震动,是刺客的呼吸。
嵇雪眠蒙上了眼,其他感官变的敏锐。
身侧段栖迟的声音好像从远处传来,“大人为什么不肯杀,我帮你。”
嵇雪眠顺着力道往前倾身,不紧不慢道,“下官罪过,岂敢劳烦。”
段栖迟的手轻轻卷曲,摩挲着他的手指,温热的指传递温度,是嵇雪眠浑身发凉。
段栖迟轻声说,“你要留活口,甘愿被他们侮辱。我和你不一样,你忍的过,我可忍不过。”
说罢,他手指收力,同嵇雪眠一起,把剑尖深深埋入刺客喉咙里。
血喷溅了嵇雪眠的脸颊,烫人,点点殷红,像腊梅开在脸上,迎着他面上霜雪,艳色无方。
直到最后一个刺客,颤着声,“二位大人,饶命啊……”
嵇雪眠提起一口气,手肘用力后击,挣脱了段栖迟的桎梏,快跌了几步踉跄出去,他眼前一阵眩晕。
骤然发力,他几日未睡,有些乏劲。
嵇雪眠早就看透了,“王爷说什么不愿臣被辱?实际上不就是宁肯不知道“蜘蛛”的主公是哪位朝廷权贵,蒙在鼓里,也要换臣无头乱撞?王爷可当真舍得。”
嵇雪眠忍无可忍,松手,剑当啷一声落地。
他歇靠在洞壁上,紧跟着伸手去扯遮眼的布。
段栖迟被他撞开,却不依不饶,上前一步拉过嵇雪眠的手,擒在他背后,“雪眠,你误会我了。”
嵇雪眠逼出一股蛮力挣扎,却有一条腿挡进他膝盖间,钝硬的膝盖有意无意贴着那处擦过去,嵇雪眠一激灵,一时慌了神。
他被段栖迟反转了身子按在洞壁粗粝的石块上,前胸锁骨硌的生疼,厉声道:“王爷何须辩解?”
“好,大人怎么想都可以,随你的便。”段栖迟缓缓道。
嵇雪眠乍然冷笑,把脸偏过去,“那王爷为何不把刺客全杀了?”
段栖迟看着他的笑,隐隐加重了呼吸,他揽住了这把一握的腰,抽出腰带,给挣扎的手系了个死扣。
嵇雪眠失了腰带,衣带倏忽散开,独活的刺客在一旁瞧着,喉结滚动,吞咽口水的声音在山洞里格外刺耳。
嵇雪眠知道自己狼狈,眼前是漆黑一片,手腕被绑动不了,嘴上虽不饶人,脑子却格外清醒。
他清醒的知道不能慌,脑子知道了,嘴巴也知道了,唯独身体不知道。
仿佛感受到他的心神不宁,段栖迟俯身凑到他耳边,低声说道,“我要这唯一的刺客活着,做个见证。”
段栖迟要留着他,回了京城,给他主子传话,还能传什么?
传摄政王只手遮天,嚣张狂妄,横行霸道的“蜘蛛”,还不是他说弄死就弄死?
自嵇雪眠第一天见段栖迟,便知这个人是个疯子,睚眦必报,长的大了,封王拜侯,位及摄政王,手眼通天,他掩去一身阴鸷,披上仰目华光,奈何不改命里暴戾。
段栖迟长这么大,想做的从没有失败过,直到他碰见嵇雪眠,便步步受挫,这世上多了个人天天与他作对。
段栖迟并不害怕,他甚至疯了一样的想,至少他能让嵇雪眠记住他。
段栖迟还是笑着,眼眉骄矜俊美,却不像贵胄,倒像个无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