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尘过往断送鹭城,和亲公主殒命已过三年,背井离乡嫁女子为妻,成为两国缔结盟约的桥梁,那已不是燕姒而今的命。奚国王室她回不去了,眼前的荀娘子,才是她唯一倚仗。她应当和荀娘子站在一处,同担祸福。
但如何担?她还需慎重斟酌。
燕姒盯着滚在脚边的那颗冬枣,弯腰捡起来擦了擦灰,低头再寻另一颗,枣滚到黑暗的角落里,找不着了。
她在这须臾想到现下自己脸行动都不便,哪有精力同人周旋,扭头便对外道:“阿娘,要不咱们躲躲?!”
荀娘子默过片刻,幽幽叹气。
“寄居人下,并非回回都能躲过去。”
这不必说,荀娘子知晓周郎君找她们晦气的原因。
澄羽道:“夫人不在府中,院里就咱主仆四人,以奴如今身手,护住娘子还好,小姐怎么办?”
荀娘子隔着帘子望了燕姒一眼,随即嘱咐澄羽道:“你去小姐身边守着,没有叫你别出来。”
燕姒听后,一时坐不住。
周郎君造访兰院,声势浩大事发突然,荀娘子一介女流,只怕不能应付,看来只能虚张声势随机应变……
打定主意后,燕姒扬声说:“阿娘,他们人多,我陪你去吧!”
话音刚落,密集的脚步声已到门口,只听“砰”的一声响,一个壮汉将门踹开,随后,周郎君抬脚进屋。
“把人给我捆上!”
还真被燕姒给料中了,周郎君上来就要动粗!
她一颗心猛地扑到嗓子眼儿,却被立即进来的澄羽抢了竹杖,只能望着人干着急。
帘外,荀娘子掀起长袍,淡定从容欠身向来人行礼:“郎君安好!”
打荀娘子十年前带着个半大姑娘迈入周府,周夫人一直待她如亲,通府上下都知晓此事,如今她先见礼,门口的家丁瞧她风姿,不免顾忌三分,纷纷僵着没动。
周郎君见自己发话不管用,当即暴跳如雷。
“你当你是个什么东西!不过是夫人心善才收来的阿猫阿狗,背地里打什么主意别以为没人知晓!如今还做起样子来!真以为无人降得住你了!”
作客就没有死赖着不走的道理,毕竟通响水打听,也没有无名无分之人,骑到正房郎君头上的事儿,周郎君里外丢人,光骂还嫌不够解气,上前一脚踹倒荀娘子,一时间又打又踢。
燕姒在里间看得心颤,使劲扯拽澄羽的短打。
她喝道:“还不快去将那粗鄙之辈拦开!”
澄羽得到的命令是守在燕姒身边,对方人手亦有优势,显然左右为难。
他为难之际,荀娘子已连挨周郎君好几脚,漠然忍受道:“郎君息怒,客居您府上实乃走投无路,若我母女有何不周,望您海涵,容当家夫人回府,我亲自赔罪道谢后……”
荀娘子性情向来坚韧,周郎君早几年闹过那些回,每每都碍于周夫人独断而不了了之,此刻他听了这番话,怒极反笑。
“不必等夫人回来!我今日便同你论个清楚!你一无籍契,二非我周府纳的填房,今日我将你们母女赶出去,难道上了公堂,还能赖周府不成?”说罢,他回头朝家丁们道:“杵着作甚?想让老子连你们一块儿发卖了去?”
此言一出,家丁只好上前拿人。
里间,燕姒情急之下抢回了竹仗,爆发出些蛮力,强撑着要往外走,却又被澄羽生硬拦下。
她怒道:“你放开手!”
澄羽并未照办,只斩钉截铁说:“娘子没让出去。”
“死脑筋!”燕姒恨恨斥他。
其实燕姒心知肚明,奚国王族擅医药蛊术,如今事发突然,身边没个趁手器具,她又行动不便,即使走出去也讨不了便宜,她只是不想坐以待毙。
她虽是个假女儿,却容不了有人为她容身之地忍辱负重至此,不论成算如何,拼个鱼死网破也值当。
“莫着急!”周郎君听见里间的话,指使家丁道:“进去把小的也一并捆了!”
周郎君的声音,猖狂刺耳。
燕姒听得一时烦躁不已。
门外倏然冲进来个梳圆髻的丫鬟,燕姒见了她,沉住气大喊道:“泯静!”
泯静进屋后,率先扑上前抱住周郎君的腿。
“郎君使不得啊!您若今日将娘子和小姐赶出府,夫人回来定会问罪奴婢的!求郎君看在奴婢是家生子的份上,待夫人回府再议此事!”
周郎君被丫鬟呼天抢地的求饶喊得闹心,想要挣脱束缚,却不想这丫头力气实在大,他拽了好几下,愣是没拽动。
屋里两个上前的家丁,已将荀娘子绑住,正要把人往外拖,偏周郎君踹完荀娘子之后站到了门口,这下被泯静抱住腿,恰恰挡了去路,而另外两个家丁冲入里间,正和澄羽缠斗,一时之间也抽不开身。
见事不顺,周郎君转头朝门外爆喝。
“阿大!来把这吃里扒外的东西,给老子拉开!”
泯静这个家生子,终究没挡得住周郎君,荀娘子被拽到院子里,里间两个家丁降不住澄羽,是五个人齐心协力把人打晕,才连燕姒一并捆了架出屋子。
外头艳阳高照,寒风却吹乱荀娘子散掉的发髻,也割得燕姒浑身瑟缩。
竹杖被丢,家丁拖拽中,燕姒鞋掉了一只,套棉袜的脚背磨在青石板上,疼得她龇牙咧嘴眼泪直打转儿,她仰起头看了看天,刺眼的日光令她眩晕。
她前世贵为奚国公主,死前也得了痛快,从不曾狼狈至此,重获新生后本念着安稳度日,不想祸福难料。可见凡事还真不能得意太早……
强者横于世,弱者贱如草。
不管是奚国和亲公主,还是唐国一个寂寂无名的小姑娘,皆是如此,要受的罪,半点免不了,只是带累旁人,叫燕姒于心难安。
她正这般想着,月门那边忽然又窜出个头戴巾帽穿夹袄的中年人。
泯静抱着周郎君的腿,见了来人,眼泪鼻涕一大把地道:“管家的呜!您总算来了、嗝!您帮帮娘子,求求情呜呜呜!”
周府管家安排好施粥的事儿,左思右想不放心赶了回来,本以为周郎君只是像以往那样骂骂人就了事,却听底下的婆子说,郎君这次铁了心要将荀氏母女捆了扔出府,他吓得不清,脑子里嗡嗡响,根本听不见泯静哭喊什么,对摔在地上被五花大绑的荀氏母女视若无睹,径直朝周郎君就冲了过去,连行礼都没来得及,只说:“郎君听奴一言!”
喊罢凑拢,又与周郎君耳语了数句。
周郎君就站在屋檐下,少顷后瞪大眼睛:“此话当真?”
管家道:“郎君不妨看看!千真万确!”
周郎君露出轻蔑的笑来。
“阿大阿二!给我搜!搜小的身上有没有什么咱府里值钱财物!”
十七岁的荀四自鬼门关蹚一遭,出落得身娇体弱肤白貌美,得了近身搜查的命令,阿大阿二两个家丁露出了无耻嘴脸。
眼见着两个壮汉走近,燕姒起先的计较无法再延后了,她的手在背后缩到了袖袋,一点点从里头翻找事先藏好的珠钗,那本是要等周郎君将她们扔出去之后,解困所用,为防被猜忌,才一直隐忍不发。
她若今日在这光天化日之下,被两个家丁侮辱得手,荀娘子岂不立刻撞死?
还差一点儿,燕姒的手就将够到珠钗,忽听对面响起歇斯底里地一声喊。
“放开我儿!!!”
荀娘子不知如何挣扎着从地上爬起,往前扑了过来,用瘦弱的身躯,颤抖着将燕姒牢牢护在怀中。
从未有人这般护过她,拼尽全力。
燕姒被这声喊震得脑中空乏,已抓到珠钗的手不由自主攥紧了。
在她迟疑的空隙里,那周府管家又同周郎君说了什么,周郎君踢开泯静,从屋檐下走出来,不知是日头太晃还是为何,他半垂着眼,避开荀娘子灼人目光,制止了家丁。
“把娘子请离些,我亲自来搜。”
话声很沉,几步就及眼前。
荀娘子又急又乱,急红了双眼。
周郎君在燕姒面前蹲下,抬手直接勾出了她脖子上的挂绳。
燕姒怒瞪着他,回过神道:“这不是周府之物!”
这的确不是周府之物,这是一枚精雕细琢成鹰头图腾的耀石,通体乌黑,价值不菲,燕姒醒来那日就发现了,荀娘子说此物是荀四过世的爹留下的。
“哈哈哈哈!”周郎君突然变脸,大笑道:“不是!岂敢!”
燕姒听着他的笑声,恶心得快吐了,扭过脸说:“我劝你不要动我的东西。”
“小姑娘气性还挺大的。”周郎君起了身,转而走到荀娘子身边,低头道:“唉!这天大的事儿,娘子何不早与我说呢?平白叫我生出好大误会!来人!给娘子松绑!”
荀娘子板着脸,却是看也不看他了。
周郎君的态度转变如此之快,院子里的人都没反应过来,连燕姒也满脑袋狐疑,他见家丁们还没动,马上又道:“这是椋都来的两位大贵人!都眼瞎吗?!还不快松绑!”
家丁们这才动作起来,燕姒被松绑时,心念电转,反复咀嚼“椋都”二字,捏着手里的耀石,不时往荀娘子那儿看。
荀娘子仍低着头,不发一言。
风风火火一场闹剧,莫名其妙收场。
周郎君临走前,作出一副追悔莫及的样子,又冲荀娘子拱手絮叨道:“实在得罪了,您和令嫒安心住府里,其实我也不忍呐,奈何府上不宽裕,望您能体谅我们这些平头百姓,勿要怪罪!”
兰院恢复宁静时,燕姒转头看到合上的院门,听到外头落锁的声音。
泯静寻回竹杖,先搀扶燕姒站起来,随后就去扶荀娘子,主仆三人一起回到屋中。
人走都光了,燕姒和荀娘子相对而坐,她将那耀石放到桌上,才开口问:“阿娘,您有话要对我说么?”
荀娘子轻声叹息着,似知道瞒不住,便倒了茶给燕姒。
“那就从你爹说起吧……”
(精修.)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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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闹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