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生身为读书人自然胸怀抱负,结果沦落慈孤院,自然有些牢骚不满,但这里只有垂发小儿,也无人谈论,好容易遇到芝兰玉树彬彬有礼像是书香门第的陶夭,一不小心便将心中所想倒了出来,话一说完就后悔了,又听了陶夭所言,心中有些震撼,便呆呆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陶夭本想一走了之,但看着这些孩子实在可怜,只好赌气去了院里找了小凳子坐下。秦果忙跑到他身边,故意大声道:“您别生气啊,他一个穷酸书生,连小小的慈孤院都给整成人不人鬼不鬼的破落样子,更何况国家大事呢?他懂个屁!”
卷黛难得没有训斥秦果,只是皱皱眉头,指桑骂槐:“别在主子面前说那脏词,没规没矩,没羞没脸,好像只长了张嘴就能说出人话似的!”
陶夭被他俩同仇敌忾的样子逗笑了,他生气是因为这人不知好歹胡乱评判李璧,但其实李璧做的事本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韪,正因为有无数李圭、王生这样的人,才愈显得李璧的景行和高贵。
王生不停回想刚刚的事,忽然记起徐峰曾称呼这宫老爷为大君,大君乃是本朝对高门双元的称呼,他姓宫,对恭王的事还如此上心……王生偷偷看了看陶夭,果是风流俊雅天人之姿,莫非这位就是艳绝天下的恭王君?王生越看越肯定,顿时悔不当初。
陶夭并不知晓王生所想,只在院里坐着,不多久便有两小厮扛了一个大口袋来,打开一看,全是热乎乎的馒头,一个有成人手掌大小。馒头是杂面的,有股子谷香,勾得孩子们食指大动,一拥而上,若非碍着护卫高大,几乎要上手去抢了。陶夭安排孩子们按年纪从小到大站成一排,挨个领取,开始大孩子们还不愿意,但看馒头有许多、并不会不够,这才老老实实排队。这些孩子们领到馒头后甚至等不及寻个地方坐下,只躬身站着立即狼吞虎咽,生怕被别人再抢去,这样子别说圣人子弟,简直同牲畜禽兽如出一辙。王生觉得丢人,一边感慨有辱斯文一边挥着胳膊大喊:“谁、谁、谁许你们这、这样,教、教你们的规矩,你们都忘、忘了么!”
孩子们真的饿,哪还顾得了他,王生的斥责左耳进右耳出,他挥着胳膊打过来才会躲一下,跑的时候都不忘将馒头塞进嘴里。这场面可笑又可悲,连徐峰都不忍再看,一把将王生拉了回来:“文人清贵贵在济世救民,不是给你们这般腐儒沽名钓誉的!你以为他们生性顽劣?是你用你的圣人之道生生将他们逼成了现在的样子!给我老实站着!”
陶夭懒得搭理王生,看孩子们都领到了馒头,这才打开怀里的点心匣子。相比肃王府,恭王府的吃穿用度都大不如前,一来荣光有损,二来经了这么多事,李璧陶夭已不怎么追求这些,故而只要能顾及皇家颜面,别的简单些就好。虽是如此,毕竟家里有三个孩子,吃食虽不名贵却精细,譬如这点心匣子,看着就是简单野果蜜饯、肉脯干子、枣泥点心,但这蜜饯是东明捎来的甜果,肉干是辽东猎来的小鹿,枣泥加了雪山蜂蜜和江南桂花,虽看着粗野简单,却清香怡人。孩子们哪里见过这些,直愣愣盯着,口水都流了下来。
陶夭捧着匣子道:“我这还有些零嘴,想问几个问题,你们谁回答得好我就给谁。但谁要回答先举手,谁先举的谁答,不可争抢,知道么?”
孩子们立即欢呼起来。王生不赞同,还没说话就被徐峰横了一眼,只好支支吾吾站在一边。陶夭笑了笑,问:“刚刚看你们抢一个饼子,那饼子是谁的?”
“逸轩,逸轩的!”
陶夭点点头,让回答的孩子从点心匣子里挑走一块喜欢的点心,后又道:“逸轩呢,出来让我看看。”
其他孩子忙答:“逸轩才两岁,还不会走路,在屋里爬着玩!”
卷黛惊呼一声,忙跑进屋里,果见一团被子中埋着几个孩子,大的也才两三岁,小的还尚在襁褓,看着都无精打采,似乎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卷黛忙让小厮前来帮着收拾一下,替孩子们换下肮脏不堪的衣物,剪了包馒头的笼布,把孩子抱出来给陶夭看。王生是个大男人,也不细心,自己都收拾不好,更何况婴孩?这些孩子身上全是污物不说,好几个还被悟出了疮痘,很是可怜。陶夭不由道:“这么小的孩子怎么能吃饼子呢?你们抢了他的饼子,他又吃什么呢!”
孩子们受教王生,知道自己做得不对,纷纷垂下了头。陶夭又问:“这些孩子平时怎么吃东西呢?”
逸安犹豫地举起手,答道:“先生会给每人分一个饼子,还不会走路的小孩子两个人一个。我们平时都用水把饼子泡化然后喂给他们。但他们也吃不了许多,我们就只给他们泡两个,剩下的就抢着吃掉……”
王生气得发抖,指着逸安半天说不出话。陶夭叹了口气,让逸安来到自己身前挑点心,逸安盯着肉干看了许久,咽了咽口水,终究道:“我知道我做的不对,我不该抢弟弟妹妹的饼子,弟弟妹妹其实吃不饱,之前还一直哭,后来嗓子坏了,就哭不出来了……我,我不该拿这个……”
陶夭蹙紧了眉头,问:“你既懂得这些道理,年纪又最大,为什么不管好弟弟妹妹们呢?”
逸安怯怯地看了陶夭一眼,小声嗫嚅道:“我,我真的很饿……”
陶夭盯着看他了许久,险些流下泪来。秋萌调皮又娇气,不爱吃羊鹿肉,可他身子虚弱,辽东天寒必须吃这些来进补,厨子们想着办法把肉磨地细细地,调去腥膻,捏成圆子,配着蔬菜熬汤,这才能哄着他吃上一些。跟秋萌相比,这些孩子差在哪里呢?没有一个尊贵的爷爷?仅因如此,他们就该忍饥挨饿么?
他们尚有王生照料,闲暇还能读书,辽阔大地上遭受盘剥连税赋都交不起的百姓呢?被当做猪狗物什随意打杀的贱民奴隶呢?
“王生啊王生,你看看你的孩子们,你难道还觉得自己没错、还觉得恭王不对么!你真以为读了两本破书就比其他百姓都高贵么!圣人所求为何你真的清楚么!你才让圣人蒙羞!”
此时又有车来,原是陶夭先前让人回去搬了些粮食,因路途远些,姗姗来迟。陶夭问逸安:“你想离开这里么?”
逸安脱口而出:“想!”后他又想了想,搓着手指看着陶夭,“您,您会收留我么?我什么都可以做,当牛做马给您养老送终!”
秦果笑道:“你想得美,你哪里配给主子当儿子,去伺候都嫌手笨!还是跟着我吧,好歹给你口饭吃!”
王生又跳了脚:“不、不行,不能自、自甘下贱!我、我教你们读书,不、不是让、让、让你们去、去伺候、侯人的!”
秦果冷哼一声:“伺候人怎么了,饭都没得吃,吃点苦不对么!别听这酸书生的,跟我回去,我保你吃得饱!”
逸安正要答应,想了想,又垂下了头,向陶夭求道:“我,其实王先生待我们很好,还教我们识字,您千万别跟他生气,他是个好人,比之前的院长好多了。我,我觉得您说的对,我年纪最大,应该管好弟弟妹妹们,要不,要不您让这位哥哥重新挑其他人吧,我留下来,我会好好管教他们的!”
其余孩子们没料会这样,又羡慕又愧疚,有一孩子说:“安哥你去吧,我也能照顾大家!以后我会看好大家,一定不会抢饼子吃了!”其他孩子也纷纷应和。卷黛有些感动,将这些孩子一一记了下来,她与秦果本就打算多找些孩子回去,既然是有情义的,养着也安心。
陶夭欣慰道:“走或者留全凭你自己,王先生是好,可也坏,你别什么都听他的。以后我会每月送些粮食来,但并没有很多,怎么分配怎么吃就看你们自己安排,可以么?”
逸安立刻跪了下来,连连向陶夭磕头,其他孩子也有样学样。陶夭将点心匣子塞给逸安:“艰难困苦,玉汝于成,真能养活这些孩子,你也是一位英杰了!有事来恭王府找我吧!”
秦果和卷黛虽有了打算但也未现在表露,跟着陶夭离开,准备不日再来,多观察下他们的品行,再待会球社。之后孩子们果然一改面貌,主动洗干净了身体和衣物,轮流干活,还会做些小东西拿到街上卖,晚上闲了便聚在一起读书识字,比之前还刻苦用功。王生看着他们,第一次怀疑自己,难道自己以前真的错了么?当然,这都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