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岁那年被迫跟着爹爹进入萍源山,也是季瑾栀第一回踏足那片被大家称为死亡之地的野林子。
几百名修士浩浩荡荡进入山内,季瑾栀被好好地护在其间,爹爹也在旁,形影不离,时刻关注周遭一切动静,当是说她是最安全的。
但置身于这荆棘丛生、雾瘴弥漫的荒凉山林,自小胆怯的她怎么也无法安心。
一路上她都紧紧攥着手中符箓,白嫩的小脸吓得毫无血色。
山间树木凋敝,稍有茂叶,但盛在枯枝层层叠叠,交织出一张张弥天大网,清透的月光就像碰到了铜墙铁壁,根本寻不着一丝缝隙。
若往林子深处盯得久一些,又会察觉一双双恶毒阴冷的眼睛,正用贪婪邪恶的视线窥视着外头的人,叫人脊背发寒,恨不得马上拔腿就跑。
季瑾栀就是。
她颤抖着手,自怀中取出一颗橘黄的糖,连着糖衣一起含在嘴中。待糖的甜味在嘴中化开,她一路狂跳的心方才被一双大手抚慰了般,暂时安静下来。
这是二哥给她买的糖,她吃得极为节省,但这也是最后一颗了。
二哥离家三年,她每日每夜都很想他。抱着他给自己买的装糖的小匣子,她甚至能看上一整晚。可再想,二哥也是不会回来的。季瑾栀也不愿他回来。
她明白,二哥同她一样,都不喜这个家。
若是二哥离开能快乐,她愿意一辈子在这儿等他。
她又漫无目的地想到秀秀。昨日和秀秀约好去南市买糖画。她已想好自己要一只可爱的小兔,秀秀则定了生猛的虎。
这般转移了思绪,恐惧便减缓了许多。
临近子时,阴气最重,林子骚动愈烈。他们遇到了怨灵群与走尸,混乱间,季瑾栀闻见爹爹的声音隔着修士们的惨叫传来:“带吱吱走!”
季瑾栀正待以手中符箓召唤自己炼制的尸奴,一名修士已将她夹在腋下蒙头冲入林子。耳边是修士厚重急促的喘息,尸群的吼声越来越远,他们似乎脱离了危险区域。
可下一刻,带着她跑的修士猛地发出痛苦的惨叫,紧接着他便闷声倒在了地上,摔在地上的季瑾栀只看见他睁得巨大的眼,却再无生气。
血自他胸口那血洞如泉喷出,沾染手掌的触感温热而黏腻。季瑾栀仓皇地爬起,倏然一张脸在眼前出现!鼻尖几乎要碰上她的!
“啊!”季瑾栀吓得往后一缩,看清对方的脸庞轮廓分明,五官立体非常,当是十分俊美的长相,可他的脸是纸白的,大半张脸爬满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墨绿花纹,尤其是那双眼睛,眼珠无白,眼周浮现一圈青绿的眼影,妖异可怕!
这样一个人直勾勾地盯着她,季瑾栀脊背马上窜上一股寒意,俄而她才意识到这是她的亲生大哥。
大哥当是不会害她的。
“大……额……”可下一刻,胸口一阵致命的剧痛却让她的呼唤再没能说出口。
季昀松坚如钢铁的手直接洞穿了妹妹的心口,捏碎了她的心脏,望着她错愕又痛苦的脸,准尸王只感到了嗜血的满足,露出极为享受的表情。
季瑾栀倒在地上,感受到生命和疯狂流逝的血液一起在离她远去。她无措地倒在地上,望着季昀松走远,去寻找下一个猎物。
可弥留之际,她迷迷糊糊地感觉到那个脚步声又急促地回来了,大哥熟悉的声音在耳畔绝望地悲嚎,滚热的泪水如雨一般浇打在她脸上。
又过一会儿,一股极为厚重的力量钻入她被生生挖开的胸口,碎裂的血肉被粘合在一起。
失去意识的最后,她分明听见大哥贴着她的耳畔,一遍一遍哭求道:“吱吱,大哥对不起你……吱吱……呜呜,救救大哥……”
十年的时间,对于一具只剩执念的尸首而言,仿佛只是眨眼之间。安静等待的期间,自己那逐渐变得迟钝麻木的身躯,却日益感到心脏处传来的磅礴力量。最纯粹、最强悍的现成的尸气自心脏之内小半颗乌銮珠,以甘霖滋润涸地的温润姿态,将她一点点修复,或说是改造。
那是一股与杀死她的准尸王如出一辙的力量,而十年之后,这个爆裂的飘摇的夜晚,那股气息在逐渐向她靠近!
“轰!”
一道挺拔的身影散发着浓郁的暗红雾气从天而降!四肢所携的镣铐在落地的同时将地面砸出数条裂痕,碎石飞砂,妖风四起,全城脱离季瑾栀控制的尸群都齐刷刷石化般停驻原地,胆战心惊地等着准尸王发号施令。
季昀松带来的威压在眨眼间便令周遭的空气凝结。
惨白的脸上墨绿花纹将它绘得妖异可怕,不见眼白的眸子盯着生人仿若对方已成死物。
言景焕当即将空桐悦护在身后,季昀松却对他们视若无睹,转身丢给季瑾栀一团由黑色绒布包裹的东西。季瑾栀打开一看,是一颗缓缓跳动的黑红色心脏。
她的心脏。
季昀松迎上妹妹的眼神,以尸族特有的空洞嗓音道:“奖励你的。”
季瑾栀未回。
奖励她?这心脏分明被挖开检查过。
当年保留最后一丝人类理智的季昀松将乌銮珠塞入季瑾栀心脏,只为削弱准尸王的力量,若非如此,其后季崇礼与地府也断不可能轻易将其捕获。但此刻,季昀松被人放出,此刻的它已经完全不是人了,它只想要剩下的乌銮珠,完成最后的进阶。
季瑾栀扯开衣襟,将心脏塞回心口那自己挖出的血洞。死后她已完全没了痛觉,这是件好事。
待心脏与身体完全连接在一起,季瑾栀觉得缺失的力量回归了身体,不再受制于人。
“所以,”季昀松走进,被拖着的铁链镣铐一路铿锵作响,“另一半乌銮珠何在?”
季瑾栀顿了顿,与空桐悦对视一眼,忽而打开了手中一直抱着的黑匣,月光照耀下,里面唯一一颗橘黄的糖果静静地躺在其中,透过晶莹的糖衣,可见糖心是小半颗纯黑的玉珠。
什么藏于季宅?
什么派尸奴去寻?
分明一直以自己的尸气藏到了现在!
方才不敢言明是忌惮影蛙,如今呈出又是为了什么?难道季瑾栀只是想变成尸族,好帮助季昀松修炼成真正的尸王?!
还不待空桐悦想清楚,季昀松已面无表情开口:“真是我的好妹妹。”说着,它伸出浮着墨绿花纹的手指,便要拿向那糖。
“不可!”空桐悦低喝,与言景焕一同击出,然而灵力不待运转而出,二人脚下不知何时竟悄无声息地出现了一团血色的水洼,将他们整个包裹,并以极快的速度吞入水中!
魔族?!
不!
感受着身下不断荡漾开的许许涟漪,空桐悦逐渐闻到了那缕令她憎恶至极的气息!
魔君!这是魔君的化身!!
失神的间隙,原本平和的血塘猛地扬起一个浪头,蓦地将她埋入水中!
“小白!”隔着厚重的水声,空桐悦恍惚间听见有谁唤着她,唤着她已几百年不曾被唤起的小名……
季昀松余光都未瞟上一眼,因为它知道,那个叫血荷的魔族会帮它处理好。手指捻起那颗糖,稍一使劲,糖衣崩裂,露出那个令它记挂了许多年的珠子。
死去的双眸终于焕发生机,那种期许和贪婪令它无比像人类,却也如地狱的泥淖爬出的恶鬼,面目丑恶。
季瑾栀下意识咽了咽唾沫,始终跳动平缓的心脏忽地加快了打鼓的速度。
“咕咚。”
乌銮珠终于进入了准尸王的体内,很快找到自己的另一半,与之融为一体。
季昀松浑身墨绿的花纹开始跟着闪烁,生长,伸出更多繁复的线条向空白的肌肤侵袭而去,强大到窒息的尸气随之排山倒海而来,季瑾栀几乎要跪倒在地,匍匐于尸王的气势之下。
“抓住它!!”
就在这时,院内冲进一帮修士,为首的男子声如洪钟,身材壮硕,可望着它们的眼神饱含悲戚与狠诀!手中灵剑泼开浓郁的灵力,与其他人的剑芒一齐直指尸王脖颈!
“不自量力。”季昀松低喃,手脚分寸未动,一股腥臭到令人头晕的尸气震荡开去,季崇礼与其他修士根本毫无还手之力,当场撞倒在墙根。
唯季白杨一人木讷地站在门口,目光死死盯住它们,尤其是季瑾栀。说不清是恨,是无奈,还是怜惜,他憋红了脸,正待说什么,季昀松反而转身对着他,语似戏谑道:“好久不见,二弟。”
“大哥……”季白杨说不清自己是恐惧它的威压多一些,还是绝望与痛苦更深一些,下一刻,他无力地跪倒在地。
知道大哥与吱吱变成了尸族,可知道是一回事,亲眼目睹又是另一回事。
那瞬间,他忽然奇异地理解了季崇礼的挣扎和无奈。他甚至极为敬佩爹爹能亲手抓获季昀松……
若是他,他根本出不了手……
当面对尸化的亲生儿子,面容、声音那般相似,也有生前的记忆,可它没有了感情,一心只想杀你,相比而言,反目成仇竟已是十分温柔的悲剧。
一边是孩子,一边是百姓安危与责任!
季昀松歪着头,没有温度地道:“二弟好像很痛苦。是在怜悯大哥么?不必,大哥现下很高兴。不如让大哥结束你的痛苦吧!”
他正要挥起手上断裂的铁链做武器,忽然身后一个稚气的声音道:“大哥。”
季昀松闻言回身,居高临下地问面前弱小的飞尸妹妹:“怎么,吱吱想动……唔……”
那一刻!
季昀松难以置信!
季崇礼也难以置信!
在场所有人都难以置信!!
季槿栀的小手猛地按在了季昀松心口上,一根根羸弱的花茎缠绕在她的手上,一直蜿蜒生长,直至穿过了季昀松的心脏,带着黑色污血,从它背后钻出!
“额……你……”季昀松颤抖着手。
“大哥……”季槿栀望着季昀松泛着红光的眼睛,哽咽着,使出了毕生的力气才说出后面那半句话来,“大哥将我变成飞尸,求我救你……吱吱做到了……吱吱做得好吗?”
她死死咬住下唇,若是她还活着,此刻她一定是泪流满面了吧。
季昀松根本不懂她之所言,浑身拼命地痉挛,忽然低喝一声,一掌将季瑾栀拍飞!
“不好!!”
然而所有人都低估了季瑾栀执念!随着她的远去,被扯开的花茎也被迫抽离尸王的身体,带出一堆横飞的碎肉后,竟还有一小团团得紧紧的花茎球!
其内完整的乌銮珠正绽放出纯粹到可怖的如黑雾般弥散的尸气!
那一刻,季昀松感到支撑自己变强的源头倏然消失了!
原来,那些花茎根本不是为了击碎尸王的心脏。
季昀松心脏内已融合了完整的乌銮珠,加上它本就比自己强,仅凭她根本不可能破坏那团致命却也强大的脏器!
但就在刚才,匣内的珠子不知为何传递出意志,它不能说话,但季瑾栀却真切地感受到了那东西的愿望!
珠子钻入尸王心脏,合二为一后,与她里应外合,要逃离尸王桎梏!
季昀松眼看那珠子硬生生被扯出自己的身体,还要再做反抗,下一瞬间,整个天际华光万丈,一柄白底金边的幡旗忽地于空而现!
这半透明的灵器依旧光华万丈,飞速旋转间,一百零八颗金铃随之有序摇摆,释放出星星点点的银光化作瑰美的迢迢银汉,哗啦一声,在这条银汉之中,浮屠幡化作一柄长剑,划破虚空,刺穿了季昀松的身体……
最后一瞬,季昀松遥遥望向季槿栀,他终于想起了什么似的,释然地笑了。
意识的最后一刻,他无声地对妹妹说:“做得好,吱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