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雨夜,韶千樱行走在如瀑的大雨之中,身上却没有沾湿半分。
世界像是全方位的画卷一般在她眼前呈现,她能够清清楚楚的察觉到雪渐隐藏在暗巷的一隅,而其他几颗树上,角落内则分别隐藏着其他的人……
她就像是在玩一场不被人发觉便可通关的游戏一样,惬意的游走在这些人群之间,反反复复,直到寻找到了一条不会被这些人所察觉到的道路和隐藏位置。
韶千樱这才满意的点点头,她随手一扬,手边便多了一把水墨荷花的油纸伞,她自在的撑着伞,一步泛开一片小小的水花涟漪。
水突然被寸寸染红,空气中弥漫着铁锈味,她脚边出现了一片死去之人。
韶千樱却没有半分害怕和惊惶,只是漠然的扫了一眼他们,
她自小就在梦中看惯了这些血腥杀戮。
胜者王侯败者寇,王座总是沾满血腥的。她身边人来来去去都是这样的过去或者未来。
这群尸体的为首者,尸位素餐,卖官鬻爵,贪墨巨额,甚至盘剥苛待百姓,活着也不过是为民之豺狼,这种结局倒很其所。他身旁那些死去的,不是助纣为虐者,就是心安理得吸食享受着百姓血汗钱的,没有死得冤枉的。
合该如此。
韶千樱闭上眼,复又睁开——
她自梦中醒来,起身去找雪渐。
“我只想问一件事。”她笑容淡然,“你既是夜真近卫,总该一直陪伴夜真左右?”
雪渐不明她此话何意,道:“这是自然。”
“会有离开你家殿下去办事的时候吗?”
雪渐摇头:“主子若是要差遣人去办事,绝大多数时候都由歌舒和其他亲卫负责。”
“那便好。”韶千樱微微一笑,“……我好像,找到了一丝能够接近夜真世界的可能性。”
* * *
姬夜真独自一人,行走在黑夜之中,他的身后既潜伏着他自己的亲卫队,也同样潜伏着想要他性命的杀手们。
他贵为大涴东宫,位子太高,权力太重,虽然年幼,但也被太多人忌惮。他的四皇兄忌惮他,因为他是四皇兄争夺皇权道路上最大的阻碍;他的母皇也忌惮他,怕他有朝一日起兵逼宫杀掉手足;而朝臣们更忌惮他,他若从黑暗中出现,便是皇室怀疑他们的信号,甚至可能成为他们整个家族终结性命的休止符。
因此大家都想要他的命。
只可惜,有能耐取走他性命的人还没出现。
姬夜真这么想着,薄唇逸出一丝嘲讽的笑意。
母皇大概……无比后悔在七皇弟出生前,动过要他继位的心思吧。
他抬起头,今夜别说是星星了,就连一丝月牙儿都没有,整个天幕都厚重如墨的云团覆住,压抑无比。
年仅十五的少年有些厌倦,手腕一折,佩在腰间的列星纹剑已然出鞘。寒芒在漆黑中划过,流星般转瞬即逝。
他背后两个无声无息的杀手被一击毙命,无声倒下。
几乎是同时间,暗处数道黑影瞬间蹿出,刀刀致命的杀机凌厉的直扑向姬夜真的各处死穴——脖颈、心口、腰、后脊、甚至是头部!
隐在暗处的暗卫们早已处变不惊,没有太子的号令,没有歌舒或者雪渐侍卫长的命令,便是太子受伤,他们也不能随意轻举妄动。他们必须绝对服从命令,不能自作主张。
姬夜真的武功极高,招招干脆利落,直取来人性命。便是面对数量悬殊的敌人,他也镇定自若,甚至游刃有余。
月白色绣金丝云纹的袍服渐渐染上了血光,他自黑夜行来,周身森然凛冽如夺命的鬼差,而他脚下,走的是一条黑暗血腥、白骨森森的修罗之路。
而这一切,除了他自己,命令他的母皇,和跟随他的忠心密卫们,谁也不知道。就连那位身怀异能的出雲公主,都无法从梦中知晓。
多么……可怜啊。
最后一人倒下。
他长衫染血,从容的将染血的剑收回鞘。再从容的自暗巷步出。好像先前连杀数十人的那个不是他一样。
雪渐等人仍旧隐在暗处等着他的命令,身为主子近卫,雪渐此刻清楚的察觉到主子心情不好。
姬夜真出神的仰望着天空发呆,很快,一场大雨便如之前漆黑云团所预警过的一样如期而至了。原本就稀少的行人,这一下子更是几乎无人。
韶千樱在暗处看着这一切,忽然觉得他此刻,孤单而寂寞,像是被全世界所遗弃的一样。
她想:是时候了,她应该站在他身边,告诉他,你不是一个人。因为还有自己愿意站在他的身边陪伴他。
雨声喧嚣着,冲刷着一巷残红,雪渐看见远处,忽然睁大了眼睛。
一把水墨荷花的油纸伞在雨中缓缓移来,女孩子一袭樱粉十六间色破裙,膝盖以下已经全然湿透,她却不急不缓。
片刻后,她已站在姬夜真三步之遥,她稍稍移开伞面,静然抬头,容颜清丽而平静的静静看着他。
姬夜真是错愕的,她是如何知道自己在这里,又是如何来到这里的?但他一时间什么也问不出口,任由雨水自他如墨的发丝,如玉的面庞滑过,滴落。
她微微一笑,又上前两步,将伞移至两人头顶上,为他挡去了泰半雨水的洗礼。
她对他月白色长衫沾满的鲜血视若无睹,甚至对他身上冰冷浓重的铁锈味血腥气也毫不在意,伸手帮他把濡湿的额发拨到了一边。
“你在这里做什么?”姬夜真终于忍不住先开口。
“来看你,”她轻声,“和你的世界。”
你说我永远不会知道你的世界,我确实不知道,也在梦里看不到,所以我愿意亲自走进来,了解你的世界。现在我看见了,我也不后悔自己做出的这个决定。
她的瞳中,明白的传达了这样的意思。
姬夜真倒吸了一口气,怔怔的看着她,忽然伸手将犹不及自己胸口的娇小少女一把拥进了自己怀中。
“……你都看见了吗?”他近乎气音。
对于他的疑问,韶千樱声调平淡,语气也毫无起伏的平铺直叙道:“如盖你说的是那些鲜血和尸体的话,是的,我看见了;如果你说的是你杀掉他们的场面的话,是的,我也看见了。”
这句话声音平淡,放在平时根本不会有多少人听见,但在这个寂静的雨夜里,她的声音却似乎有穿透力,几乎传到在场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雪渐差点从树上一头栽下去,枉费他们这些暗卫都是一等一的高手,竟连出雲公主从头看到尾都没发觉,还要不要混了!他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出雲公主走过来的地方,正是小巷另一头的视觉死角处。
姬夜真闻言却微微哆嗦,辨不清是因冰冷的雨水还是内心的恐惧,韶千樱察觉到,任由他将自己拥得更紧,纤纤素手在他胸前抵着,仍稳稳的举着伞。
“……我的世界,你害怕吗?”
韶千樱摇了摇头。
“不怕,你若不反击死的便是你。你明明没有招惹他们,他们却来招惹你。你也……身不由己,对于你做出的选择,我不害怕。”
她续道:“且他们都是十恶不赦无恶不作的作奸犯科之徒,便是没有你也迟早必死无疑,你此举还能让他们刀下少添几个忠义无辜亡魂。”
停了一停,她离开他的怀抱,拉起他的手一步步走向暗巷,旋即她松开手,执着伞,遥遥指向那端。
“夜真,这是你的世界,鲜血白骨。”
她又指了指自己,“而我的世界,在出雲国,樱花若雪。”
“但我们的世界,未尝不能共存,我既愿意陪你看风花雪月,也愿意陪你在这黑夜中踟蹰前行。”
幽紫色的眼瞳平静的迎上他的,“你要成为万鬼之上的修罗之王吗?夜真,你想要坐上这大涴的皇位吗?”
你已经因为这个皇室,这样皇权,付出了这样多血腥的代价,你是要就这样在这条无数鲜血铺就的帝王之路上走下去,还是要走一条新的未知之路?
没关系,无论你选择什么,我既然答应过会陪在你身边,便不会反悔。
“大涴的皇位?”
他低笑一声,后退了一步,自伞下重回大雨之中,他纤长的睫毛在雨中沾湿,如同垂死的蝶般带着荒凉凄美,颤抖着。
“我曾经想过要的,因为我已经为此付出了很多。”他喑哑道,目光空茫而遥远,“千樱,我年幼时便被日日约束,五岁便被母皇扔上战场杀人,而那时我连剑都提不动,弓都拉不开,只能握着小刀……第一次杀人的时候,我就清楚的知晓了死亡的含义……我不想死,就得变强。”
“从战场上死里逃生的归来,却发觉到母皇深爱并重视着的,竟然变成了我的七弟!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存着想让我死的心思让我上的战场,但我依旧爱着她,她是我的母亲啊!”
透过他的声音,韶千樱甚至能感觉到他此刻的怨愤,不甘,无助。他此刻只是一个希望得到母亲的肯定的少年。
“她要我为七弟铺路,我如何能不答应?她要我做的事儿我便做。即使是,她要我成为她暗中的刀刃,为她处理脏事儿……我曾想过的,凭什么她想把我推出来做七弟的挡箭牌,最后却要七弟继承皇位?横竖我现在是东宫太子,这个皇位若我有心,一定是可以到手的。”
他摊开掌心,“因为你看啊,千樱,我为了他们大涴这肮脏的皇权,付出了这么多啊!”
顿了顿,他面上忽然出现了一丝笑意,如同拨开乌云阴霾的第一缕阳光。
“可是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就因为我已经付出了也失去了这样多,这大涴的皇权,我才更不需要!”
“千樱。”他目光璀璨,“你在看见我的世界之后没有逃开,我很欢喜。我世界最坏的一面已然被你看见,日后它会渐渐好起来,甚至和你眼中那个美丽的世界一样。”
“你,相信我吗?”
十岁的女孩子眼中是超然的早熟和聪慧,她点了点头。
“我相信夜真。”
她重新向他走来,将手中伞撑在二人头顶,姬夜真默默的接过伞,改为将自己的蓑衣披在韶千樱身上,将伞收起后,抱着她翻身上了马,他将韶千樱揽紧在了自己的胸前,这才淡淡的下了命令:
“回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