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韶千樱入了梦中,行走在一片混乱的大涴王城太宛内。
四处都是奔走逃窜的流民,城外喊杀声震天。
韶千樱逆行在这些人群中,一步步进了王城。
王城内还算平稳安定,似乎还是昔年她在太宛为质时的景象,她沿着熟悉的道路步步回转,在太子居所未央宫门口,伫足片刻后,沿着小路向隔壁的轩竹宫慢慢走去。
轩竹宫,是大涴三皇子姬礼央的居所,这位三皇子腿有疾多年,不良于行已久。韶千樱透过窗户,看见浮桑正在同三皇子说话。
……所以,自己是把浮桑派到三皇子身边做助力了的。
她在心中暗暗记下这件自己未来应该做的事情,继续沿着道路向前走去。
路忽然开阔,上了只取女帝正宫的坦途中轴线的大道上,韶千樱一步步向那里走去。
有人突然着急的自她身边奔跑而过,身后传来了熟悉的女子声音:“等一等。”
自她身边跑过去的男子没有停下步伐,只是侧头喊道,“晨……六公主,你先回去吧。”
那男子容貌同容姿上等的姬姓王室一比,并不算出众,但是眉目间都带着一种温和慈悲的气息,令人很是舒服。
这人她认识。在梦中,她一遍一遍的见过此人,尽管在现实中,他们素未谋面,陌路而过。
这人是大涴太宰邹华的庶母胞弟,邹宣。
平生只好侍弄侍弄花草。
他向来隐居,并不出现在众人面前,可说是离着宫闱朝政都是最远的。此次出现在这里……
韶千樱好奇,看着她在大涴的挚友,六公主姬晨晓,完全放弃了追赶这人,索性换了她提起裙摆,小跑着一路跟上邹宣。
邹宣径直向女帝所在寝居的侧殿奔去,门口没有多少人,他很容易就进去了。
“女帝陛下。”邹宣快步走进了寝居,向床上的姬半夏走去。
昭成女帝,姬半夏此时躺在床上,身边只有两名心腹女官就近伺候,她烧的迷迷糊糊,察觉有人来,连眼皮都睁不开,只是微微一笑,勉强侧过头去,口吻无力而虚弱道:“……惊尘?”
……
韶千樱有些同情的看了一眼邹宣。
幼年在大涴为质时,她就知道,这位昭成女帝,心尖尖上的男子只有一个,所有的皇夫都像是那个男人的替代品,后来离开大涴,她才知道那个人,就是谣言中,所谓被女帝亲手害死的,她的丈夫,叶惊尘。
这些年在梦中,她如何看不穿,这位邹宣,对女帝陛下也是一往情深。
可邹宣听她叫错人,却一点不以为意似的,半跪到床边,伸手轻轻握住了姬半夏的手,“半夏,姬书衡逼宫造反了,这里现在很危险。”
“……呵呵,”姬半夏仍旧闭着眼,由女官给她换了一块帕子,她勉强抬起另一手,放在那温热的帕子上,觉得好受了些许,才道:“若老四真有这个本事,能够拿下这个皇位的话,就要他拿去罢!”
“我带着你走吧。暂且先离开这里避避风头。”
姬半夏冷笑一声,“走什么?!我是大涴的昭成女帝,无论结果如何,我都要坐在这里看到最后。怎么,你害怕了?走罢!”
邹宣没有动作,反而道,“你不走,我也断不会走,我就在这里陪着你。”
“我就知道,惊尘是最懂我的。”
姬半夏微微笑了一笑,重新陷入了迷迷糊糊的浑噩状态。
一旁的德女官看向邹宣,有些怜悯的样子,道:“看宣先生匆匆忙忙赶来的样子,想必口干舌燥,不如用口茶?”
邹宣点点头,“多谢。”
“外面如今什么情势?”两位女官寸步不离的守着姬半夏,对外面的情势难免不清楚,不由得出声问他。
“叛军已至俱珠利山脚下,不日便会攻入太宛王城,兄长已经带兵前去阻拦四皇子叛军,不过兵马不足……”邹宣温和的一点一点叙述着战况,韶千樱在一旁当着透明人,一点一点往心里记住。
天光初始,她睁开幽紫色的瞳,还来不及更衣梳妆,便急急忙忙跑到了桌案边,让浮桑吓了一跳。
“公主?”
韶千樱道:“纸笔纸笔!”
浮桑连忙找出来,看着韶千樱开始一点一滴的记录,连忙乖巧的站在韶千樱身后,飞快的帮她将长发微微挽起,好让那些发丝不至于妨碍她的视线。
* * *
第二日,风烈遥一大早便来找韶鸣祥,连带着也叫上了韶千樱:“接到消息,烈遥明日便要动身回朔方,二位不如陪我一同去洛城转转?”
他看向韶千樱,笑着又加一句:“权当是压压惊了,凤婉昨日受惊不小吧?”
韶千樱想了想,便跟着他们一同出去了。
两个大老爷们儿说要去喝酒,就真的去喝酒了,韶千樱同韶鸣祥说了一声后,便带着浮桑芷萝二人,径自奔向洛城的万安寺去了。
今日既非初一也非十五,但是来来往往的香客仍是不少,韶千樱极为有耐心的带着浮桑芷萝二人排着队,等着上香跪拜。
终于是轮到她,韶千樱静默的跪坐在佛龛前,双手虔诚合十,心底却是有些茫然无依。
自她晓事以来,她便不相信世间有神明。可是现在她却不得不想,也许世间真有神明。
否则哪来的冥冥中自有定数?
浮桑和芷萝都跪在她身后,公主要跪佛祖,她们自然不敢站着。两人互视一眼,浮桑先开口:“公主既然来了,可要奉香?”
韶千樱摇了摇头。
她静默跪了良久后起身。
“浮桑,芷萝,去找主持,为这所万安寺添点香油钱吧。”
待二女办妥,韶千樱便带着她们拾级而下,意欲回去。
一位年轻的小僧人自她们身边路过,忽然停了脚步,“可是出雲国凤婉公主?”
韶千樱讶然,“是。”
“阿弥陀佛。”小僧人念了一句佛号,“我家师傅说公主殿下是有缘人,不日自会来此,师傅他老人家果然料中了,可否请公主殿下留步?”
韶千樱点头。
她随着小僧人一同回转寺院,径直向偏殿的厢房走去,在院中见到了他的师傅。
须发皆白的老僧人微微一笑。“多年不见,公主殿下长大了。”
韶千樱肯定道:“大师是我出生时,为我占卜过的那位。”
“正是老衲。”老僧人微笑,“既然有缘再见,老衲可以回答公主一个问题。”他神色慈爱道。
只有一个问题?
那可得谨慎的好好问了。
“……有什么办法能够改变我所见到的命运吗?”韶千樱沉思片刻,问道。
“想必公主这问题,不是为自己而问。”老僧人笑着,捻动着手中的佛珠,“天意要罚一人,皆因此者违逆天道。若要更改天命,公主可知此世间自有它的规则章法,须得等价交换以事之。”
韶千樱起身敛裾行礼,“多谢大师。”
出去时,浮桑和芷萝皆是云里雾里,芷萝沉不住气,问道:“公主只问这么一句?可是听懂这位大师的意思了?”
“他说只回答一个问题。”韶千樱淡然道,“多问无益。不懂就先记住好了。”
……
浮桑芷萝二人委实不能懂自家公主这脾性。
韶千樱眼睫低垂,紫眸幽暗。
他说天道罚一人……是说的是夜真吧?毕竟她就连自己的命途都能看见,却唯独看不见夜真的。夜真,是天道不应该出现的变数。
所以自己能看见的,只有夜真的死。那是命定的结局。
但是她并不想夜真死……
等价交换,要以什么为代价呢?
思来想去也是无果,韶千樱极其罕见的,轻轻叹了一口气,感觉到了迷茫和彷徨。
* * *
待回到使臣居住的行宫,她们便开始收拾行李,准备不日便也离开扶黎,返回出雲国。
忽然,雪渐敲了两下窗户,芷萝附耳过去,听闻后脸色大变,“公主!”她快步匆匆赶来,低声急切道:“昭成女帝病重,大涴生变,太子殿下已经提前动身回国了!他临行前,命我们护送您和慎王殿下回出雲国。”
这么快?!
韶千樱一愣,不期然再度想起那个梦境。
那个梦……
可不就是这时候么?!未来,夜真的死,竟然这么快就要在现实中重演了!
梦中可以一遍一遍倒回,现实却不能,她暗暗下了决心,冷静道:“知道了。”
说着便反而放下手边已经收拾的差不多的事物,道:“浮桑,备纸笔。”
浮桑立刻便找出纸笔,转身功夫就见韶千樱已经取出放着白玉并蒂莲戒环的上等雕花红木首饰匣。
她抚摸着那个匣子,道:“今日你们暂且收拾到这里吧,横竖我们是后日一早回出雲国,明早你们再过来继续收拾,我想一个人思考一些事情。”
所有人自然不敢不从,悉数退下。
等第二日浮桑端了水进来伺候韶千樱梳洗时,才发现韶千樱的床铺寝具一概未动,桌案上整整齐齐码着一张张信纸。
韶千樱正站在清晨的暖阳之中,手里持着白玉戒环细细端详,见她来了,微微一笑,“我可饿坏了,今早多要几份甜食小点吧。对了,可以给我拿几个信封吗?”
浮桑依言,拿来数个信封,旋即便伺候着她妆洗完毕,出去端膳食了。
再回来时,桌子上的信纸已经被一封封书信所取代,韶千樱正认认真真的一封一封将信往那个红木匣子里放,那个首饰匣子恰好本来就如同信封一般大小,倒像是专门定制的信匣了。
白玉并蒂莲的戒环已经被她穿上绳子,戴在脖子上,此刻垂坠在她的胸前,上雕的双蝶栩栩如生,翩翩欲飞。
见浮桑来,韶千樱将盒子轻巧的扣上,桌子上却还余着两封信,她笑了一笑,屏退左右,对浮桑道:“今日你我二人一同用膳吧。”
浮桑应了,两人一起安安静静吃着早膳,吃到一半,韶千樱道:“出雲国讲究,食不言寝不语,可我很怀念我们昔年在太宛为质时,同桌共食而语的日子。”
浮桑笑:“那时年纪小,又在太宛,那些出雲国的规矩自然是没怎么理会过。”
韶千樱也笑:“浮桑,有一事我思来想去……也只能拜托你了。”
浮桑立刻放下碗勺,恭恭敬敬就要跪下行礼,被韶千樱一把拉住了。她轻轻摇摇头。
浮桑便继续坐回来吃饭,她知晓韶千樱想像昔年一样,和气随意的吃着饭谈谈天,便也从善如流了:“是什么事情呢?公主说一声便是。”
边说,浮桑边伸手给韶千樱加了一个蜂蜜糯米藕。
“我想请你,秘密去一趟大涴,悄悄潜入太宛王城给三皇子姬礼央,和七皇子姬旭英各送一封信。必要时,你可以助上他们一助。”
浮桑愣一愣。“……送信?”
“我想帮上夜真,此次大涴大乱,若能够在太宛王城内顺利找到方法,里应外合的话……夜真也许就能够全身而退。”韶千樱喝着甜羹,道。“可是信鸽不太保险,怕被人中途截获,而身边信得过的,只你和芷萝二人。”
“那么,我去吧,让芷萝留在您身边保护您。”浮桑立刻下了决心。
“谢谢。”韶千樱微微笑一笑,“我会告诉你怎么走是最安全的路线。”
两人嘀嘀咕咕一上午,然后浮桑简单的收拾了几件衣服和细软,便来向韶千樱辞行。
韶千樱笑一笑,“此去一路务必多加保重,对了,”她递出手上的红木匣子,“这里面有些信是给夜真的,待得此次平乱后,到了时机,你再打开信匣,拿出来帮我交给夜真吧。你记得先自己查看一下,因为还有给别人的信件。”
浮桑纳罕,小心翼翼收下匣子,问道:“……是什么时候呢?”
韶千樱笑而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