燥热难耐的酷暑终究是快要过去了,风里渐渐隐约有了一丝凉爽之意。
细微的咳嗽声响起。
昭成女帝这些时日来,已经是病了好,好了又病。
辗转病榻许久,她整张脸苍白的没有什么颜色,对德女官道:
“请夜真来。”
德女官应诺,立刻飞奔去请姬夜真。
趁这个当口,姬半夏也简单的穿戴好,在外殿等着姬夜真来。
姬夜真很快就来了。
姬半夏侧身斜倚在软榻上,目光明明是放在姬夜真身上,可又像是透过他看着遥远的虚空彼方一样。
姬夜真不动,等着她。
“这是你大婚后,我们第一次单独坐下来说说话罢?母皇真心的祝你和你爱的那位出雲公主能够白首偕老,琴瑟和鸣。”
“谢谢母皇。”
姬夜真闻言,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欢欣。
姬半夏暗暗在心底叹了口气。
太像了,太像了,夜真像自己,也像惊尘,对待感情,是如出一辙的浓烈和深情。
她正正色,开始进入正题。
“夜真,曾经你是我最不喜欢的孩子,”她悠悠道,“你一个我酒醉不知跟谁稀里糊涂生下来的孩子,我怎么会喜欢呢?”
她惨然一笑,“谁知到头来却像是一场笑话,你竟然是他的骨血,是惊尘的孩子,那一夜的梦竟然不是幻觉,而是真实。”
姬夜真注意到她的自称并非“哀家”,而是再普通不过的我字,语气也还算是轻松,他也跟着语气轻松起来,“母亲,可我一直都很喜欢您。何必想那么多呢?”
姬半夏笑了一笑,勉强而苍白无力:“夜真,我并没有为你尽到过什么做母亲的职责和义务,甚至于我一直将你当做为礼央,为书衡,为旭英铺路的石子……可是令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的孩子们之中,你却是最像惊尘的存在……不光是容貌,还有气质,为人处世的态度……”
她突然恍惚起来:“是了,你这么像惊尘,我为何从没将你往这方面完完全全想去?”
也许是不敢想,怕一想,幻想被现实打破,更痛。
她抬手,抚上姬夜真的面庞,那双手冰凉而无力,在这三伏天里却冷得如同尚未化开的寒冰,激得姬夜真一阵战栗。
“……是啊,夜真,你太像他了,简直就是他的翻版。”
“我姬半夏一生,做过很多外人看来是错事的举动,但那些我从不后悔,也从不反口。可我到底是负了惊尘,他是我这一生最大的错,最痛的伤。”
“为什么会这样呢?”她迷惘的问道,不知道是在问自己,还是在问姬夜真。
“我明明那么爱惊尘,我此生,再没有像爱他这般深沉浓烈的爱过任何一人。”
“母亲。”姬夜真将自己的手覆上姬半夏的,试图传达给她几分暖意,他叹了一口气,“叶惊尘此生,对您付出的爱,也是少有人能够及得上的。您放宽心养病,待病好了我陪您一同再去看看他,好么?”
“夜真,你想要大涴的皇位么?”
姬半夏不答反问,视线一瞬间粲然。
姬夜真对上她明亮起来的视线,坚定地摇了摇头,“我不想。”
他答道:“我早就在多年前便同您说过,我只要千樱,并无心于这大涴皇位。您那时候也答允了。”
“现在,我后悔了。”
姬半夏悠悠长叹:“你是最适合坐这个帝位的人选啊……先不言老三腿有疾,单说性子便是喜怒无常;老四太过阴枭,杀戮太重;老六太柔弱,没什么主见;老七又经事不足,玩心太重;无韵可好,在皇家玉牒上已是故去……”
“夜真,为了一个韶千樱,放弃了整个大涴的天下,七年了,你难道不曾有过一丝半点的后悔吗?”
“母亲既然问了,我也就诚实的说了。”姬夜真笑一笑,“若是您在我未遇到千樱前,问我这样的问题,我是必然会选择江山的。”
“为什么不选择江山呢?我有头脑,有谋略,也有对应的能力,又经历过那样多的脏事儿,如果我真的想,这些年我大可韬光养晦,培植我自己的前朝权势,而且我可以做的神不知鬼不觉,又名正言顺。便是有朝一日,你为了其他的孩子想要意欲废掉我这个储君,意欲将我,这个你以为的棋子,从棋盘上撤下,我也会让你知道,我不是棋子,而是和你对弈棋局的人。”
默默听着姬夜真的话,姬半夏目光游移飘忽起来。
“可是,千樱走进了我的生命。”
姬夜真忽然笑容灿烂。
“母亲,就像是叶惊尘和您一样,我和千樱,不,我对千樱,也是至死方休的深爱!我永远记得,在那个我秘密为您处理掉政敌的那个腥风血雨的夜晚,大雨倾盆,她在暗处看过了我鲜血堆砌的修罗之路后,仍义无反顾来到了我身边,告诉我,她是来了解我的人生的。”
“她从不否定我的鲜血之路,甚至愿意陪我一起走一条新的,有着樱花若雪的将来之路。”
“那一刻我便清楚知道,江山于我,有何意义呢?”
“我只要千樱。”
姬半夏看得出来夜真神色中的坚定与不渝,一时惘然。
她神思也跟着飘游至那个多年前的夏日。
她在被嫁往上京和亲,成为政局里的一枚棋子时,意外得以遇见他,她的和亲对象,她的丈夫,叶惊尘。
少年眉目如画,比六月的翠微夕照莲更加清尘脱俗,绝世风雅,当她对上他的眼时,看见的便是与他周身气质相同的温和之下,隐含的杀伐果决,热情勇敢。
她的心一瞬为他所吸引,折服;而她自然也看得出来那人在见到自己时眼中的惊艳。
多好,他和她,不论是为了政局,还是出于私心,都足以匹配,都能够在两方的祝福下结为连理。
那个人,是他,是叶惊尘,真是太好了。
“半夏,我愿意以此生来守你,护你,敬你,爱你。”他在大婚上对自己发誓。
“半夏,纵使你是太宛帝王独女,我也绝不弃你,这桩婚姻是我心甘情愿求来的,哪怕与整个上京朝堂为敌。”他在知道自己皇兄身死,自己成为太宛第一顺位,也是唯一一位的继承人时,对自己亲口许诺。
“半夏,你是个好女人,这上京若你需要,便拿走吧。”她被迎回太宛继位时,他笑着同她辞别。
“半夏,忘记我,找一个更好的男子,与他生儿育女,共度余生罢。”他……死别前与自己最后一面,这么说。
记忆中,叶惊尘的容颜,逐渐和她面前的这个孩子重叠起来……
夜真。
夜真和他,那么像。
尤其是为了心爱女子可以舍下一切的疯狂和执着,她,何尝陌生呢?
“夜真。”
她轻轻伸手,摸了摸这个她亏欠良多,令她心里愧疚的孩子。
“……也罢,决定权交给你自己吧,你若是想,这个大涴皇位,你便拿去,你若是不想,就随意交给谁吧。”
“那个出雲公主……我会如你所愿,她是你的正妻,是你唯一的妻。”
“多谢母皇。”姬夜真微微笑了起来。
“夜真,这些年,到底是我对你不住。”
姬半夏轻轻笑了一笑,“对不起,不要怨母亲。”
她挥挥手,“我乏了,你回去陪你那位出雲公主吧。对了,这里有一道密诏,你带回去吧。是给你的出雲公主的。”
姬夜真笑一笑。“……多谢。”
“去罢。”
姬半夏看着姬夜真渐渐远去的背影。
她静静沉吟好半晌。
心里终于还是下了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