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陵公主在春猎时摔下马受了重伤的事很快报回了宫里。
当时已日头西斜,圣人正在书斋内批折子,听见这个消息,将手中茶蛊往地上一掷,勃然大怒,直骂养了一群废物,连公主都护不住,要你们来何用!滚烫的茶水溅了下头的人一身,可他只敢颤颤身子,蜷伏在地上不敢动弹。
于是来报信的给使、当日随行禁军、尚药局并丹阳殿的一众宫人统统遭了殃。
御医们这辈子都没跑得这般快过,提着药箱宛如投胎似的往丹阳殿赶,在殿外围了一圈,依序进去给公主瞧伤。有些吓得厉害点的只能搀着一旁的药童的手才能勉强站稳。
晋陵公主在圣人心里的分量就是拿他们一百个脑袋也顶不起!
这帮年迈的御医一个一个愁眉苦脸如同赴死般的进去,片刻后,却都神情稍缓的出来了。
晋陵公主受的都是皮外伤,没有伤着筋骨。
一旁的给使听了这话心下大大松了口气,赶忙往圣人宫室跑去禀报。
与宫中阵阵的骚乱相比,丹阳殿内却异常安静。
燕潮见只着中衣卧在榻上,墨色缎发如瀑般散落,衬得一张冰肌凝脂的脸愈发虚弱。因着还需人贴身伺候,敛霜和秋末才免了一顿责罚。
秋末小心翼翼地替燕潮见上药,越抹眼圈便越红。敛霜在旁边轻叹口气,拍拍她的肩。
二人端盆退出去换水,秋末才敢开口,只是话刚说出来就止不住哽咽:“依贵主的骑术,决计不可能从马上摔下来!”
贵主那日单独离开,是去了哪里,遭了何事,只能等贵主醒来才能知晓。
圣人知道消息时当即便将容三郎招去问过话了。容洵似乎也伤得不轻,只说自己是同样中了陷阱掉下山坡,才碰巧找到的贵主,除此之外,什么也不知。
如今真相尚未查明,敛霜和秋末都不便多加猜测,但二人对视一眼,都知道对方心里是如何想的。
这绝不是一出意外。
燕潮见浸泡在一团漆黑之中,意识朦胧间,感到有人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那只手很冰冷,但动作却很轻柔。
她想睁眼,身体却不听自己使唤。
“阿姊。”
她听见那只手的主人低低地唤了自己一声。
……是你。
燕潮见指尖微不可见地颤了颤,想要回握他却无可奈何。
你不该来的,她在心中叹。
也不知是少年听见了她的声音还是本就心有灵犀,他只短短待了一会便起身离开了。
那抹萦绕在燕潮见鼻间的,熟悉的龙涎香也随着他的离去渐渐消散。
翌日晨时,燕潮见醒了过来。
还不待几个宫婢哭上一阵,她就抬抬手打断她们,问:“昨日谁值的夜?可看见有人偷偷来过我榻前?”
昨夜是秋末值上半夜,敛霜值下半夜。这事平日里都交给小宫婢,她们这等分位高的是不必值夜的。只是如今是特殊时期,二人怕小宫婢办事不利,便睁着眼守了燕潮见一个晚上。
此时听她问起,二人对视一眼皆摇摇头。
“公主可是做梦了?”
燕潮见道,“也许吧。”
她还是没法下床,伤口正是结痂之时,又痒又疼,燕潮见对这种感觉很是不爽。偏偏上药时又痛得不行,她好几回都把倒吸凉气的声音扼制在自己的咽喉里,还要摆出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
秋末和敛霜佩服极了。
燕潮见却只能暗暗抽抽嘴角。
开玩笑,她堂堂一个公主,平日里在宫人面前那般耀武扬威,要是上个药就喊痛,以后还怎么在宫里头横着走?
燕潮见心底重重哼了声,绝不认输。
因着圣人想先让她静养,下令在她可以下床走动前,不许任何人叨扰。连圣人自己都没来过,倒是每日每日都要丹阳殿的宫人去汇报一趟状况。
秋末不由在旁边笑:“在圣人心里怕是谁也越不过贵主。”说完才觉得这话大逆不道,赶忙噤了声。
燕潮见却没什么反应,只扯起嘴角不咸不淡地说了句“也许吧”。而后她又想起另外一件事,“那日你们可见着傅四娘了?”
秋末回忆了下,“婢子就是瞧见傅四娘子在,才开始奇怪贵主去向的。”
她把自己问傅四娘燕潮见为何不和她在一起,以及傅四娘听了却说自己也在找燕潮见的事说了。
“难不成是贵主和傅四娘子正好错过了?”
这也在燕潮见预料之中,那封信是假的,定被什么人掉了包了。
在这宫里,谁有那般大的权势?
她眯眯眼,却问:“容洵呢,他来过没?”
秋末摇摇头,“自那日容三郎君将贵主从林子里抱出来以后,就再没见过他人了。”
这都过了快四五日了,容三郎是驸马候选,就算圣人下令不许人探望,那也得有些别的表示吧?谁想他竟连人影都没出来晃一下。
燕潮见却一顿,“抱回来?”
秋末迟疑了下,缓缓点头。
燕潮见揉了揉眉心,沉默须臾,转了话头:“罢了,不说他。待伤好,我亲自去一趟傅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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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晋陵公主出事那日起,圣人就派禁军在山脚围了昆林山。只等天色大亮,上去搜山。他也不相信燕潮见从马上摔下来会是个意外。
容洵正悠悠立在山间小径上,冷眼瞥着山脚下一列又一列的火光跳动,手一扬,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被他收入袖中。下一瞬,自树上啪地掉下来一张大网,他随手拾起扔在马背上,又把掩埋在泥土下的数枚铁钉拔出,再迈进草丛中将几根麻绳摸出来。
把先前布置的几个陷阱回收完,他稍稍清点一番,利落跃上马背。
“哦,对了。”
他似乎又想起什么事,将袖缘一撩,露出了那日受伤的手臂。望着已自行结痂消肿的伤痕,容洵将手中匕首悠悠翻了个花,下一刻手起刀落,刀锋闪着寒光直直朝伤疤处刺去。
如柱的血珠瞬时啪嗒啪嗒自他手臂上坠下,落在墨色衣摆上,浸出了深色的痕迹。
容洵的神情从头至尾没变过一下。
他甩甩刀刃上的血,而后执起缰绳,疾驰而去。
背影越来越小,最后与染上了点点月华之辉的漆黑山林,逐渐融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