榻上的少年缓缓睁开了眼睛。
石境中十数年的人生,于现世却不过须臾一瞬。
在场的所有人,不论是道士还是神仙,都不晓得石境之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只看到二人四目相对,一时间竟谁都没有开口。
王落闲眸中闪烁着无数的情绪,然后伸手一把抓住了刘二的衣袖。
就如同许多年前那样。
他们分别了很久很久,错过了很多很多年,从他握不动剑的年纪,一直到他舞剑如飞。他从孩童长到了少年,从畏惧人言长到了心若磐石,他终于不再像曾经那样弱小胆怯,终于能站到他的身边,而此刻,那些不堪的过往却尽数展现在那人的眼中。王落闲不由攥紧了手中的那片衣袖,指尖控制不住的微微颤抖。
忽然,一只手覆在了他的脑袋上,手掌宽大,掌心温暖,继而一个声音缓缓道:“原来你在这里啊。”
他的声音如同许多年前那样,让人十分安心,王落闲怔了片刻,便听到那个声音又缓缓道——
“我十七岁那年,去西南走货归来,于一座边陲小镇捡到了一个孩子。那孩子很乖巧,也很可爱,我很喜欢那个孩子,甚至想着等他再长大些,便教他些本事,传承我的衣钵。只是可惜,我没能等到他长大。”刘二说到这里顿了顿,心中情绪渐起,“十六城破,青龙山毁,我不知道那个孩子有没有活下来,毕竟那时我没能保护好很多人。所以生命的最后,我祈求上天,希望那个孩子能够好好的活下去。好在我终究如愿了一次,而那个孩子最后也救了我。”
那时他以为自己应该没有机会再睁眼,会就这样沉眠于山中,老天爷偏偏鬼使神差的放过了他,虽然武功尽失、经脉俱毁,让他早早白了头,但当年他确实活了过来。
他曾想过是乾坤救了他,也曾想过是长宫砚救了他,唯独没有想过是王落闲救了他。
一个年幼的孩子,在漫天的大火中哭得那样伤心,一遍又一遍的救着一个也许永远也救不活的人。
那该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
那又该是多么绝望的一件事。
他为他练剑,为他习道法,记挂了他许多许多年。
只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光明正大的走到他的面前,认认真真的喊一次他的名字。
刘二从未想过自己的名字竟也能有如此的分量。
他原本以为,他对王落闲的喜欢已是无人能比,如今看来却远不及他的万分之一。
“阿落,若你真将为兄当做妄念,以后便不要轻易赴死。”
王落闲怔了怔,又攥紧了手中的那一片衣袖,随即轻轻点了下头。
“为兄向你保证,以后我也不会死,我们都要长长久久的活下去。”
雷公在一旁捻了捻簪花,适时的开口道:“既然人都醒了,便莫再提生生死死的事情了,委实不吉利。不若这样,道然小师父趁此时机将幡中的魂灵放了,就当祈福了。”
招魂幡中的英灵,正是他们此行的目的之一,王落闲终于抬起头应道:“对,道然,把他们放了吧,全都放了吧。”
道然没明白为何话头就转到了他,怔了一下才道:“那、那便放了吧。”
雷公当即笑眯眯赶着道然向外走,刘二正要提步跟上,王落闲忽然扯住了他:“刘兄,且等一等。”他似是在确认雷公与道然是否行远,随后用分外认真的口吻低声道:“刘兄,若你真的是少君乾坤,你当如何?”
刘二不由怔了怔,石境中的事情,他看得很真切,自然也看到了王落闲眼中的他自己。
那时,他还是“去无归”的柳屏亦,可不论是样貌,还是装扮,都与如今的乾坤一模一样。
“刘兄,师父曾同我说,我失去眼睛时看到的一切,便是这世间的本质。所以那时,我所见到的刘兄的模样,也是你的本质。不同于生灵或亡魂,而是真正的你。你不是‘去无归’的少主柳屏亦,你是地府的少君——乾坤。”
这个名字被人如此真切的喊出,还是让他心中一滞。
虽然他早有猜测,而且事实已摆在眼前,但柳屏亦这个身份占据了他太多的记忆,多到让他从未怀疑自己是个凡人。
“你同那些倒在莲花池旁的‘乾坤’不一样,你自始至终顶着的都是你自己的身体。土地公一定知道你的身份,所以……”
经王落闲提醒,他想起九十九初初同他相处时,喊他的那一声声少君,如今再细想,这一位土地公确实许多时候都将他当做乾坤,而非一个冒充神明的凡人。
他若是乾坤,许多事情便都说的通了。
譬如,他一个凡魂为何能承受住地府少君如此磅礴的法力;再譬如,他怒急攻心时,总会有片刻的晃神,而说出许多状似乾坤的话。
可真正的乾坤不是在许多年前就死了吗?
他清清楚楚的记得朝夕那时想要复活乾坤的神情不似作假。
可若他就是乾坤,为何他真的出现时,朝夕却又要杀他?
九十九既然知道真相,又为何一开始要编出一套说辞骗他?
他与雷公又是否知晓莲花池的事?知晓地府被人伪造的事?
刘二从袖中扯出一张绢帛,上面赫然是雷公所绘的地图,忽然有些可笑。
他们确实需要乾坤,只不过需要的是一个完完整整的乾坤。
“走吧,”他想到这儿,不由出声道,随即大步向外而去,“既然有人如此迫切的想让我回来,本君便如他们的愿。”
王殿外宽阔的空地上。
身着单薄麻衣的年轻人正双目紧闭,口中念诀,瘦弱的手臂苍劲有力,数面巨大的白幡迎风挥动。远远望去,仿佛巨大的白色巨兽正踏风而行。
恍惚间,似有黑雾渐渐凝聚,可待细看时,巨大的白幡已恍若雪融一般,自上而下缓缓倾落。
下一刻,无数亡灵已自幡中涌出,在空地上呼啸而过。
数万魂灵,须臾间散尽,去势何其凶猛。
即便站在远处的王落闲,也依旧被劲风刮的几乎睁不开眼,更何况立于术法中心的雷公。老神仙被震得气血沸腾,不由踉跄着退了一步,然后扶了扶簪花,建议道:“小师父,下回散魂时能否先知会一声,在下也好退的远一些。”
道然的一身麻衣都险些被“冲”走,拨了拨凌乱的头发,苦笑了一声:“没有下回了,世子若再丢一回魂,女王陛下怕是能活剥了小生。”
“说起来,小师父既有如此本事,为何不在帝都做个国师,而要跋山涉水来此异国他乡?”
“雷公子过誉了,帝都之中人才济济,又岂有小生的容身之地。”道然似是有些一言难尽,随即又笑了笑,“女王抬爱,才能让小生得以糊口,做事自然要上心一些。”
雷公心道数万魂灵须臾招来、须臾散尽,可不是“上心”二字便能做到的,这小师父倒是自谦的紧,复又问道:“哦?你已如此厉害,帝都之中却有人比你更甚,那又该是怎样翻云覆雨的本事?”
“岂止翻云覆雨。”道然意味深长的吐了六个字,便扯开了话头,望向远处的王落闲,“殿下既已康复,便早些去见一见女王陛下吧,她甚是挂心于你。”
王落闲从未听道然提起过帝都之事,不免心下好奇,雷公三两步追上前来:“小师父,故事未讲完便走,岂非故意叫人挂心么?我这人最受不住挂心之事。”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冷冷的喝住了他:“雷大不若等一等,在下还有些事情想同你聊一聊。”
那声音低沉中带了几分淡漠,同先前听到的都不一样,雷公没来由的心悸了一下,也说不上哪里奇怪,回头看向那个玄衣少年。
少年的身量极高,站在王殿的宫阶之上,居高临下的俯视着他,如同数千年前那个孤傲而又强大的人一般,不容置喙,难以匹敌。
站在雷公身侧的道然也不明白玄衣少年为何如同变了一个人一般,不由怔了怔,身边一个人已经催促道——
“道然,母亲不是等急了么,快些领路。”
“殿下,这、他们、要不我一会儿再带你……”
“莫要拖延,母亲既已等急,你我为人臣为人子,自然要替她分忧。”
“可是……”
“没有可是,走吧走吧。”
王落闲快速拉走了他,王殿外一时间只剩下面无表情的少年,和目瞪口呆的神仙。
“本君一直很好奇,这些年我究竟是死了,还是受制于人?甚至最后成了一个凡人,还被人一刀割了喉,弃尸在山火之中。”
“你……”雷公的双眸越睁越大,耳边的簪花都几乎摇摇欲坠。
“你和土地一直都知道本君活成了一个凡人,却眼睁睁看着我步入死地?又或者等我再次死而复生后,才发现了我的存在?若是前者,要是当年王落闲没有救本君,你们就不怕本君真的就此陨落?还是,你们连王落闲也一道算计了进去?”问到最后一句时,少年一双漆黑似夜的墨瞳之中金芒绽开,“本君不管你们找我回来究竟要做什么?但你们若敢再算计王落闲,就别怪本君不客气。”
他话语之间并非警告,听得雷公心中直泛凉意,终于开口说了一句整话:“你……你不是刘二,你是……乾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