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有人吗?”
夜深露重,木棉紧了紧外衫,搓着手走进破院,扯着嗓子喊了一声。伯仲叔季他排老三,人最憨实,在家总被忽视,但遇上脏活累活,准少不了他。
先前他和木香一道出门,两人结伴往西山头来,兵分两线,心里始终挂念。半炷香前,他遥见山中惊鸟掠起,似有重物滚落的动静,以为是木香遇上野兽,急忙往这边寻过来,走到这间破院前,杂声骤然而止。
“不会有鬼吧……”
他嘟囔了一声,正准备往回走,枯井里忽然传来呼救。
“木棉,是你么木棉?”
“我和二哥在井里,你快想法子拉我们上去!”
木棉探头往井里瞟了眼,见确实有人,也没有仔细分辨,立刻转身从附近几堆困扎的谷穗上解下麻绳,结在井轱辘上,疑惑道:“你们怎么掉井里了?”似是想起什么,他打结的手忽然一顿,心大到开起玩笑:“二哥,你这死法不是不重样么?这跳井上上次不是已经……”
“闭嘴!”
木香凶他,扫了一眼地上的尸体,忧心忡忡望向白霜序,那目光仿佛在说:“这人怎么办?”
杀手有俩,就怕剩下那个去而复返,毁尸灭迹没得跑,就看怎么做合适。
白霜序回以坚定的目光,点点头。
木香立刻壮着胆子,捧来枯叶想把尸骨掩盖,但井在院中,四面无树,叶片只浅浅一层,根本盖不住,叫她急得哇哇大哭。
听见哭声,木棉一阵闹心,赶紧晃动绳子,哄道:“小妹,先上来!”
木香体轻,白霜序将麻绳绕着她腰身系紧,试了试力。木棉重新搭好木架,转动井轱辘,将她吊了上来,又迅速解下绳子,重新扔回去,就是对着枯井他十分苦恼,该怎么才能把下头那个断腿的大家伙拉上来。
白霜序抬手示意,并不急在这一时,而是测算距离,拖动尸体,随后提刀在井壁上一通砍劈。木棉看不清他的动作,不知他在磨蹭什么,探头去看,却被木香支开:“木棉,你把绳子系在横栏上,固定住,不要用轱辘。”
“为什么?”
木香在他脑袋上拍了一巴掌,说:“问这么多,做就是了。”
白霜序打了个响指,头也没抬,吩咐着:“木香,谷堆左后方十步外生着的条状匙形的草帮我摘一些,它附近应该有一些细小的黄花,根茎挖出来给我。”
“二哥!给!”
木香很快去而复返,木棉几度张口想问,都被她瞪了回来。
白霜序背对月光,又在井下待了片刻,待时机合适,将长刀结在腰上,自己徒手往上攀。木棉和木香看他两臂肌肉虬结,高高鼓起,本苍白无色的脸颊连着脖子一片赤红如血,显然用尽全力,吓得两人一同扑到井边,扭着绳子帮他往上提。
半盏茶后,三人一同累瘫在破落院子中。
木棉忍不住嘟囔:“二哥,为什么不叫大姐来?”
“叫她?你以为她会帮忙拉绳子?她只会揣一把剪子,直接将麻绳绞断!”白霜序哈哈大笑,翻了个身爬起来,手握长刀,拖着腿一边慢走,手臂一边交错变幻出一刀一剑交手的招式,将院子造弄成“一片狼藉”。
他要伪装成另有他人出手。
“可行么?”
木香不安。
白霜序没说话,最后回到枯井边,屏息聚力,将那只车轱辘彻底砍烂,最后将刀垂直扔下,插在杀手的胸膛上。
转过山路,黄竹之后,明起一盏油灯。
木香眼睛一酸,手背使劲儿揉搓一把,挣开白霜序的手,扑进那道纤细的影子里。大姐木莲身披单衣,站在岔路口,一声不吭将弟妹接过去,送进屋内哄睡下,这才堵在门口,与白霜序秋后算账。
身前的人灰头土脸,腿上固定的夹板更是快歪到脸上,但他的主人却精神得很,木莲气不打一处来,讥嘲道:“呵,你又不想死了?”
“二哥他是……”
木香推门,光脚踩在地上。
“是什么……你给我进去!”
木莲见她帮腔,只觉得这丫头被那赌狗老弟蛊惑得不轻,立时扭着她胳膊往屋里推,拽紧门上的栓子,不许她出来。
不多时,屋里传出委屈的抽泣,还有木棉笨拙的拍背式安抚。
白霜序并没有趁此解释,实际上他并不愿今夜遭遇人尽皆知。回来的路上他反复琢磨,若他是主使者,山中秘密行刺,甚至细致到要以分尸来确保死亡,那么派出去的杀手没有回去复命,必然会再派人前来查探。
即便是他,也没有万全的法子躲过报复。
木莲瞧他像块臭牛皮般,摔打不痛,臭骂不痒,全然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由是急火攻心,又想起一事来,指着半面摇摇欲坠的竹楼和半楼的废墟,上手一把揪住白霜序的衣襟质问:“家里来人了?追债的?木樨,是不是你干的好……”
骂人这么痛快,屋里的老太太也该醒来。
白霜序发觉不对劲,略过她的质疑,反问道:“娘呢?”他心里第一个念头,便是一家收拾细软,趁房屋塌毁,干脆一走了之。
木莲不悦,本不想答他,却为他眼中的冷色撼动,不自觉说道:“去,去隔壁村寨哭丧了,明日才归。”
远近不少富裕人家,家中老人归西后,子孙未必有多深刻的情谊,但奈何白事操办得大,为了显出一片孝心感天动地,须得寻几个人帮着哭,这些人多半都是就近的妇女,同时也做流水白宴的帮工。
白霜序下意识问了句:“为何是明日?”他一面算计时间,一面反复推敲,“大可再晚些,错开……”
牂牁郡近滇南,物产丰饶,唯一缺点便是青山环抱,层叠如屏,山路不通,村寨与村寨之间没有急脚子报信,如果现下就走,万一老娘回来扑个空,再撞上寻仇报复的杀手,后果不堪设想!
大姐却不知他心思,红了眼:“娘眼睛不好,多哭上一日,没准就瞎了。”
白霜序无言。
木莲变脸,忽然指着他厉声喝骂:“都是你!如果不是你好赌,如果不是你一声不吭离家,说是赚钱,实则躲债,娘会为了给你还钱,把嫁妆全部填进窟窿,全家只能搬到这破楼里住着!”
一根断折的檩条忽然掉了下来,大姐吓得哆嗦,环顾四周,见这不知何日才能修葺好的院落和五口之家只能暂时挤住一块的唯一一间完房,心下无比凄然,哭号道:“你就该死在外面,还回来做什么!”
白霜序充耳不闻,心思还停在善后事宜上。
收拾细软,携家带口一道找去邻寨?可若一家人都走,太过惹眼,自己现今走不快,剩下皆是老弱妇孺,大山深处被追上,那可是连墓地风水都不必看,简直“自掘坟墓”。
更何况……
他将目光下沉,落在胸前被抓乱的衣襟和尖细得要抓破肌肤的手指上——要说服这个女人乖乖听从安排,怕是比这身子的原主人发誓再不赌博还要难。
想到这儿,他不免一声长叹,要是从前,堂堂少教主,何惧这几个三流杀手。
被无视的木莲,恨他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胡扇了一记耳光,见他仍是毫无反应,双目不禁露出失望,转身回屋,将他锁在门外。
白霜序蹙眉,轻轻触碰脸上火辣辣的肌肤。
这个女人根本不知道,他们面临的是什么,还能否活着见到明日,甚至后日的太阳。
他走到院中牛棚,倚着石磨闭眼思索。
牂牁郡右邻滇南宁州,南接桂林郡,四面皆是大山,人口极难流动,邻里有些人一辈子也没出过寨子,更别说翻越高山深涧去往郡中治所。若非战乱,人口流动极难,一无文牒过所,二是言语不通,三就这生脸不管往哪乡哪邑落脚,都极为扎眼。
对方若实力庞大,只需在附近几处要道着人驻守,再花钱找几个地头认人,他们是插翅也难飞。何况举家搬迁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若狠些,连坐未必不可以灭村。
白霜序听着夜漏的声音,难以入眠,他掐指盘算,留给他们的,最多只有一日的时间。
难道就这样坐以待毙?
白霜序起身,振去衣上白露,快步去叩门。
门却是自里向外拉开,木莲看见他的脸,显然一愣,但她此刻顾不上说话,去坍塌的鸡窝下,摸出仅剩的一只鸡蛋,用木箸戳开一只小孔,将蛋清倒入碗中,把蛋黄往白霜序手里一塞,端着碗走至榻边。
木棉揉着惺忪睡眼,将满脸通红的木香扶起来。
“怎么了?”
白霜序将蛋壳信手一放,走过来把手背往那丫头额头上靠,烧得滚烫。
木莲将他挤退,用手指将鸡蛋清涂抹在木香脸上,紧攥着碗,盯着那凝液慢慢干化成薄膜,祈求能带走她身体里的热度。
这是一种治发热的土办法。
但法子却没奏效,木香不仅没退烧,病症反倒在拖延中加重,已半昏半睡,满口胡话呢语。
应该是给刚才的死人惊着了。
白霜序想起个方子,山里应该有现成的草药,可大姐并不给他开口的机会,抱起姑娘,冲进夜色中。
不远处传来三声狗吠,伴随而来的还有女子的吩咐。
“我去找六阿公借匹骡子拉车,我们现在去宛温县,立刻出发!”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