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在屋内来回踱步,边走边回忆:“蜀中剑谷试剑,扶立新任谷主,我随师父代表帝师阁前往恭贺,回程时自阆中乘船南下,途径夔州时船家卸货,又往附近集市采买,我与师父便在码头边一处茶寮静候歇脚。”
“那日雨脚如注,码头上一片雾蒙蒙,除了卸货的船工,再无旁人。没过多久,裴二爷就带着人来,一会喝骂船工头,没有及时用苫布遮蔽货物,要他赔钱,一会又与船主争执,说这批货误了时辰,出不了手。”
“我们本来没有在意,毕竟富贵堂做药材生意,草药泡了水,确实有损品质,若是价值千金的天材地宝,就等着吊命,贻误治病良机,客人身死拒收也不鲜见。但怪就怪在,那批货,根本不是药材。”师旻走了回来,两手撑在小桌上,声音颤颤,“当时船工头要论理,裴家的人便一左一右将他看住,仿佛铁了心要敲一笔竹杠,不过还是叫那船工撩开了一角,虽然苫布很快便遮了下来,我们还是看见了——”
“有一箱瓷器,根本不怕雨淋,还有一些杂货,不存在鲜活易腐,应季出手不成问题!”
初桐天生对信息敏感,也觉得诡吊,忍不住插嘴:“那他是故意找茬。”
师旻连连点头:“我们也是这么想的。后来,船工都聚拢来,两帮人在码头上对峙,过时也无法启航,师父担心因此误了归程,便以茶代酒,从中调和。”
二人各退一步,并未不服,因而当船行至江陵,师惟尘毒发,师旻都不大相信,会是裴二爷所为。
至于船工头,他们早已排查过,确是荆州本地的良民,加诸帝师阁在荆州民心极盛,也是如此,人家才会拿货船捎带他们一路,并分文不取,如此一来,也就只有裴丹一人,在敬茶时与师惟尘有所接触,而船工头那边,则是假借师旻之手传递杯盏。
旧事重提,师旻更坐实心中猜测,愤愤不平:“定是裴丹怀恨在心!难怪,难怪当日争执时他频频望过来,恐怕就是怕师父插手,都是我的错,若不是我在旁撺掇,师父不定会管这闲事!”
他又愧又怒,忍不住扇了自己两个巴掌。
初桐眉头一皱,并没有随声附和。
他并不相信眼前人的嘴,只相信自己搜集的消息,从富贵堂的发家来看,裴丹绝非睚眦必报,小肚鸡肠的人,否则便不会宽待裴子常,更何况他是个商人,不是地痞流氓,商人趋利,毒害帝师阁的人,且此人在阁中声望极重,依从辈分,连阁主也得礼敬三分,有何利可图?只是为了泄愤?
想到这儿,初桐不由望向师昂,对方正好亦向他看来,微笑颔首。
哼。
竟和他想到一块,初桐怒而转头,不屑与他对视。
师昂偏要点他名字:“你们追查的时候,还不够细致,若是那位知道她死后你们如此不济,只怕会气得从城墙下爬起来。”
“若不是你们……”
初桐憋得一脸紫红,狠狠踢向灯架,一口气在胸腔横冲直撞:“说我们不细致,你以为这三月我在做什么?裴丹所有经过夔州的货,还有货物的下家我们都找了出来。”说着,他从袖口的护腕里抽出一张纸条。
这后手本是要留着坐地起价的。
师昂取来,匆匆扫过一眼,弹指即付丙丁:“虽然没有有价值的线索,但你也早该拿出来,免得我多费口舌。”
初桐猛然反应过来着了他的道,气得磨牙。
师旻没想到还能这样砍价,心中不由感叹,难怪帝师阁不事耕桑,但从来没有缺过钱,若说他师父是骗子,那阁主这样莫不是……强盗?
他甩了甩头,并没有注意到初桐脸上迅速收敛的怒气。
师昂还睨眼笑,但那笑容着实没有温度,初桐打了个寒颤,明白过来这可不是花招,而是敲打,敲打他们虽然明面上归属闻达翁,实际上却要听从自己的调遣。
那是变着法讲条件么?
不,那是警告他不要藏私!
师昂将手腕上的菩提串子一收,翻身下榻:“我们能掌握到的信息止步于此,但足够了,足够确定三件事。”
师旻问:“哪三件事?”
“第一,裴二爷已死,并且离开夔州后,便深知自己不日将会暴毙。”
这一次,言之凿凿。
“第二,有备而来,他就是冲着师兄去的。”
“何以见得?就凭方才的货单?”
“对,就凭货单。”
“货源我没看出问题,至于行船,走货固定航路,时间也相对稳定,并无不妥。”
“上下游商贾中统共就那么几家老主顾,做熟的买卖固定下来,确实没什么不妥?”师昂指着火烛下的飞灰,“我若现在问你,方才纸上每次货物几数?分别何种何类?师旻,你可还记得?”
“这……”
“种类无非那几样,正因为是做熟的买卖,所以才不会惹人怀疑,问题就出在数上,那些货,实际上是将旧货拆分,来回混杂着运送,若将多次总计,货是不变的。这说明,裴丹一直在等,等人从江陵去,等人从阆中归,你们偶然搭乘的货船,其实并不偶然。”
“耗费这么大力气,就为了给师父下毒?”
“下毒只是手段。”
“那意图呢?”
“引我们南下,准确说,引我南下。若是杀人,见血封喉即可,没必要拖三五个月毒发,只要不是立死,不可能不寻解药。我们找不见裴丹本人,自然会查到孟府,以师兄于帝师阁于我之分量,我则必然亲自前来。看来一切,都在明日的寿宴之中。”
师旻捶了一拳大腿:“他裴丹若有所求,亲自上帝师阁便可,又或者,托付师父代为传达,何必……”
“我知道。”
初桐走到中间,顺手转动烛台,让三道影子重合为两道,说:“以我多年的经验来看,只有两种可能。要么,他受到胁迫,一旦叫某些人意识到他将消息传递给帝师阁,他或者他的亲眷即有性命之忧。不过,他不怕死,而裴子常又常年在总堂不出,想杀他可不易,那么就只有另外一种原因——”
他霍然抬头,隔着摇曳的火苗,死死盯着师昂的脸。
“裴丹既希望阁主您出山接手,又不希望您涉险,只能以此设局,叫旁人看来不过为私人恩怨。天下所有的探子,只会在一种情况下做出如此选择,那就是他还没暴露,但离暴露不远。”初桐忽然露出一抹诡异的笑容,伸手向着窗外一引,“阁主,裴丹一死,若行差就错,这风雨可就迎向了您。”
师昂笑道:“你是在劝我,不救师兄吗?”
一阵白雾随夜风扑面,初桐垂眸,发现一颗菩提珠在他手中被捏碎成齑粉。
师旻为这剑拔弩张的气氛冷汗直下,赶紧将两人隔开,追问道:“阁主,那最后一件事是什么?”
窗外骚动骤起,城北浓烟滚滚,直冲霄汉。
三人临窗远眺,似乎是走水,但望楼阻隔,辨不清方向,叫人不禁捏了把汗。城北乃豪富聚居之地,且公廨官署都在其中,师昂挥手,把师旻派了出去。
里坊间有石墙断火,倒是不必担心火势蔓延。
师昂回身坐下,发现某个家伙还在此处徘徊,丝毫没有去意。
“你还不走?”
“说得口干舌燥,水都不给我喝一口。”初桐反客为主,抢过杯盏,给自己倒了一杯,干脆在团垫的另一边跪坐下来。
师昂眯了眯眼,笑道:“既然不想走,就把近期的账目汇报一下。”
初桐一口茶喷出,连连呛咳。
师昂抄着手,口头上安抚:“别激动,干你们这一行,不是把各色各样的人都相看烂了吗,怎地还如此失态?跟我那没见过世面的小弟子一样。”他朝师旻离开的方向抬起下巴,语速缓慢,“说起来,我现今也算你们半个主人,不知可有分成?”
正在报数的初桐生气地说:“没有!”
“真是可惜,本来以为可以在竟陵附近再置一块地。”师昂将目光平移向窗外,低头啜了口茶,眸中显出几分寥落。
初桐惊讶地发现,烛影罩落在他脸上而晃见的失望并非幻觉,忍不住小声嘀咕:“云梦大泽三山四湖还不够帝师阁用?你在竟陵附近置地,就没考虑考虑天门派的感受?人家怕不是诚惶诚恐,恐你会有吞并之心?”
说归说,他们贩售消息,可是自负盈亏,这个人一个子儿也别想分到!
初桐在心底如此想,这天下第一无论是在心智还是武功上,他都撼不动,处处受其掣肘,总算能有一处,可以气上一气。
师昂把话收住,没有往下细说,而是把矛盾转移到眼前:“那就讲讲你们的人,你也听到了,有人盯上了帝师阁。”
“乐见其成!”
初桐拍腿大喜,何况,那是盯上帝师阁么,分明是你师昂树大招风,他可巴不得见人倒霉,好一雪前耻。
师昂不怒不恼:“听不听在你。长安、蓟城、江淮三地附近的人可以一切如常,但江陵附近的人,近日行动需多加小心。另外……”
“知道,知道!”
初桐知道他说的都是要领,但就是不甘心承情,答得极是不耐烦也不情愿:“还有,我们的人终生不得过石头城,不得犯建康,是与不是?”
师昂满意地点头。
初桐哼了一声:“然后?”
师昂挥袖,开始下逐客令:“慢走不送。”
“哎呀!”
被他牵着鼻子绕圈,差点忘记正事,初桐气恼地换了个姿势,叉腿往墙里靠了靠,没有半分挪位的意思。
师昂把他扔在一边,兀自去熄烛。
初桐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咳咳,那什么……蓟城来的消息,说是千秋殿殿首,江湖传说一生从未失手的天下第一杀手楼括挂牌而去后,目下有两人争夺殿首之位,一位来自第十二殿,代号叫‘冬瓜’;还有一位来自第九殿,代号叫‘夜’,近年风头正盛,成名技‘乾坤日夜’,据说见者无人能破。”
听到冬瓜两个字时,师昂轻轻笑了一声,初桐并没在意,毕竟当初他拿到消息时,也觉得这名字十分滑稽。
千秋殿的杀手们,代号多与自身特色有关,这冬瓜听起来跟个胖厨子一样。
师昂懒洋洋地扫了一眼:“你不会就是想让我猜,谁胜谁负吧?”
初桐飞快地说:“其实我看好……”
“我猜冬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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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