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月亮像一颗坠入大海的金苹果。
秋风吟唱、浪花伴舞。
塔齐欧将额头贴在冰凉坚硬的玻璃窗上,呼出的热气逐渐朦胧了他的视野。
他想起以前,自己还是水母的时候……
那是一只不受同类待见的水母。
因为它不仅弱小、迟钝,还不求上进。它不知道怎么繁衍后代,更懒得去学习。
好在它的爸爸妈妈从没有催促过它,也有可能是它们早就把它忘了的缘故。
偶尔会有几只大龄单身雄水母过来骚扰它,想拿它泄愤。那时它又会变得异常灵活,躲到一个隐蔽的珊瑚洞穴,或海藻的空隙里。
久而久之,它被同类们亲切地称为:最孤僻的白痴。水母的思维方式很简单,它们只想从它身上获取些什么。或延续,或快乐。要是一只水母不能为同类提供这些,就会被厌恶、嘲笑,甚至是隔离。
“这很正常。”
“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只水母习惯了,并认为世界的基本法就是如此:自身价值取决于对外界的贡献。
直到他遇见了莫里斯。
莫里斯呢?
塔齐欧放眼望去,这只人类正背对着他,一如既往担任舵手。还有一位哪儿去了?——他偏过头,看见爱伦和劳拉在桅杆旁接吻。
塔齐欧:“……”
爱伦的表现让他想起了木乃伊。
“他们看上去像一对恋人……”塔齐欧在心里嘀咕,“他们成了恋人,是不是就意味着,劳拉已经知道了我们的身份?不,以爱伦的秉性,别人问他他才会说。可他们是恋人。是吗?不确定,再看看。咦?劳拉怎么不见了?”
他目光扫过甲板,没看到劳拉的身影;耳边忽听到柔美的嗓音,不禁浑身一凛:“你在找什么呢,奥沙利文先生?”
他猛地回头。
是劳拉,她什么时候进来的?塔齐欧有些紧张,但更多是害怕。在认识劳拉以前,他只接触过三种女人:
第一种是工作于巴西图里亚苏医务室的原住民姐姐,她们拥有无比谦和的个性与极具智慧(包含克莱尔夫人)的头脑;
第二种是奔走于法国卢浮宫的美丽贵妇,她们浮夸张扬(包含贝莉)、热情奔放,时而令人着迷,时而却令人烦恼;
第三种,阿普萨拉。
或许不应该把阿普萨拉归类于女人。
因为倘若阿普萨拉是女人,那么她的出现完全颠覆了塔齐欧对女人的固有认知——美好、细腻、柔情、善良、感性且富有同理心。
然而在人类普遍的审美中,阿普萨拉就是个怪物,而且声音很刺耳。她残忍、好战、极具野心。
男人不敢的她都敢,男人不会的她都会——这是塔齐欧最终把她归类于女人的唯一原因,至少前者性别是显而易见的,而后者给他的感觉是优于前者。
但是劳拉,她似乎不属于上面任意一种类型。
“没什么。”
塔齐欧礼貌地笑了笑,不敢看她的眼睛。
这只人类在他身边坐下:“你在找我,是不是?”
自己的心思就这么被看透了?塔齐欧深感羞愧。“跟你开玩笑的!”劳拉呵呵一笑,“爱伦说有事和你男人商量,我怕冷就进来了。”
塔齐欧:“我男人?”
“他说你俩是朋友,”人类忽地凑近,“但我不信。”
“哦……”
他脸色绯红,不知道该说什么。
一阵冷场。
“你觉得爱伦这个人怎么样?”她突然问。
“啊?”
她抬高音量:“你觉得,爱伦·迪克森这个人,怎么样?”
爱伦·迪克森……
淡漠、呆板、懒惰,直白、回避、懒惰,好学、自恋、懒惰,嗜睡、爱偷窥、懒惰。
最后塔齐欧总结:“还行。”
“我还有个问题要向您请教。”劳拉扬起下巴。
塔齐欧低头道:“请讲。”
“你们到底是谁?”
“……”
这个问题对塔齐欧来说简直比用法语从1数到1000更令他头疼。“尤其是你,”人类步步紧逼,“很奇怪,不是吗?弗兰克死的那晚,你冒出水面,整个人都变了——至少年轻了十岁,可以这么说。维德什,还有沙滩上的百来颗人头,看样子他们都是受害者。而你,你位于他们当中,却能够幸免于难。虽说丢了双好腿,却也捡了条命回来。你称不上是一个体力好的汉子,但似乎比我们每个人都命大。”
塔齐欧轻声反驳:“可能我是一只运气好的汉子。”
“请不要再对我有所隐瞒,”她说,“我有权了解真相,奥沙利文先生,毕竟我曾深爱过的两个男人都死得不明不白。”
塔齐欧感到困窘。
按理说他应该先去跟莫里斯、爱伦商量一下再作决定,但此刻劳拉和他挨得很近,她说的每一个字都让他无从反驳。看样子她是不会放他走的。
况且,接连失去两任伴侣,她一定也很痛苦吧!他的良心告诉他,务必把这一切都向她交代清楚。“其实……”他坦白道,“我和爱伦都是异种。”
“异种?”
“人类与非人类物种的结合体。”
“那你男人呢?”
“……他是人类,一只被诅咒的人类。他可以在小范围内闻到其他异种的味道。爱伦也能辨别附近是否存在异种,但他是通过电流感应。”
对方没吭声。
他微微抬起头,发现这只人类脸阴得可怕。“所以弗兰克遇害前,”那双树脂色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你们是不是早就知道些什么?”
塔齐欧急忙摇头:“莫里斯完全不知情,我以我的生命起誓!”
“那爱伦·迪克森呢?”劳拉又问。
“他……”塔齐欧咬了咬嘴唇,“他知道的比我们早。”见人类脸上表现出愠怒的情绪,他连连摆手:“爱伦没有要害他的意思,他只是、只是以为我们会一直待船上。”
劳拉笑出声来。
“是啊,没有害他的意思。”她自问自答,“我们和他无冤无仇,他有什么理由害我们呢?他只是选择了见死不救而已!”
塔齐欧:“抱歉。”
人类如同喝醉般,将两条纤细的手腕搭在他脖子两侧,呢喃细语。“弗兰克那么相信你们,上船时他说你们每个人看着都很面善。至于维德什,你知道他为什么会死在海里吗?因为他想感谢你们,他打算亲自抓几条鱼来给你们吃。多可笑啊,他们到死都不会想到,他们最后的善良给了你们这三头毫无人性、冷眼旁观的怪物!”
一双开始泛红的眼眶对着另外两只早已猩红的眼睛。
“倘若我今晚没过来问你,”人类手指穿过发丝,继而箍住他的脑袋,“倘若我继续被你们骗,倘若我对过去的危险一无所知,那么当你们、当这条船下次面临危机,到时候第一个死的,会不会就是我啊?”
塔齐欧凝视着她的眼睛:“我该怎么补偿你?”
“补偿我?”劳拉起身准备往甲板走,突然又折回来,“告诉我,怎么成为异种?”
“成为异种?”塔齐欧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人类态度坚决:“没错,我想变得和你们一样。”
这太荒谬了!——塔齐欧瞪着眼睛,不太能理解她的意思。“听着,”劳拉捏住他的下巴,“弗兰克和维德什已经死了,这是事实。我没办法拯救他们。但此刻,我想拯救我自己,仅此而已。如果你真心要替那个混蛋补偿我,奥沙利文先生——请帮助我成为异种。”
“我对此也不是很清楚,”塔齐欧垂下眼眸,再次避开和她对视,“这概率很小,同时也存在风险,甚至有可能失去生命。”
随即他的脸被甩到一边。
劳拉带着戾气说:“如果我连我自己都救不了,事事都依附男人,靠男人过活,而我的权益仍得不到保障,那还不如死了痛快。是的,如果我像你一样,站都站不起来,到哪儿还得靠男人背着,我宁愿自杀!”
塔齐欧怔住了。
彼此僵持近一分钟——
“我确实自杀过。”
他平静地回应道:“所以我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您,劳拉·史密斯女士,自杀并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您说得没错,我可以自杀,而且我知道我自杀后并不会真的死掉。自杀可以免除我目前所承受的一切痛苦,并带给我欢乐。但是我来到这个世界,我的目的并不是为了享乐,我的一生也不可能永远欢畅无阻。
“如果我一感到不适就想从头再来,我的意志只会更加薄弱。这对我而言不是新生,反而是在浪费生命。莫里斯比我更熟知这一点,所以他从不会要求我自杀。因为他让我明白,无论我变成什么样,衰老或残疾,我都不是他的负担,更不是我自己的负担。
“生命可贵。若非迫在眉睫的牺牲,任何时候都不要轻易放弃自己的生命。哪怕我们的权益毫无保障——活下去,是我们保障权益最基本的希望。其次是我们的思想与觉悟,乃至一个种族的团结程度。”
塔齐欧长出一口气。
“关于成为异种,我知道有个方法可能会奏效。”他看向自己,“凡是喝过我血的,都能从这里面得到他们想要的。看你愿不愿意……”
劳拉轻微蹙眉后说:“试试吧。”
“但是——”塔齐欧一副顾虑重重的样子。
“但是怎么?”人类迫不及待问。
他抓起她的手就要往自己衣服里塞。
“你干什么?”人类下意识地挣脱开。
塔齐欧顿了顿,慢慢掀起上衣。
劳拉瞳孔骤缩:“你、你胸口上……”
“我好像生病了。”塔齐欧微笑着说,“我怕我的血会对你产生副作用。如果你对我不放心,可以试试爱伦的。”
劳拉嘴角向下一弯:
“我怕他的血会让我变丑。”
“我的血可能有毒。”
“毒死也比丑死强。”
人类重新坐回到他身边,二话不说握起他的左手,对着拇指肌群狠狠咬了上去。
过了一小会儿——
“有感觉吗?”
“没有,一点感觉都没有。”
塔齐欧面色惨淡:“看来我的血已经失效了。”
劳拉若有所思。
“不不不,我想你的血肯定是有效果在,只是喝血对我来说不怎么管用。这样,我给我划道口子,把你的血滴进去。再不济……像染淋病、梅毒那样,和你发生性关系。嗯,我觉得这种更靠谱。现在就开始吧,趁他们还没来,速战速决。”
塔齐欧眨个眼的工夫,就被对方那头浓密的黑色卷发糊了一脸。“我想您没明白我的意思,劳拉·史密斯女士。”他用手腕抵开人类的肩膀,“我说过,异种是人类与非人类物种的结合体。您摄入我的血,至多可以拥有融合其他物种的能力。理论上讲,在这之后您应当有所改变。可您却连一点儿感觉都没有。原因只有两个,要么是我的血已经失效,要么您确实没有成为异种的资质。这是我们做什么都无法改变的。”
“要和非人类物种结合啊!”劳拉十分沮丧地从塔齐欧身上下来,“看来我还得再找个动物。”
塔齐欧:“。”
“找什么好呢……”
这时莫里斯走进船舱。
劳拉小声对塔齐欧说:“你男人来了。”
“我刚和迪克森谈过了,”莫里斯坐到他另一边,“我们决定带你去荷兰海牙,他说他在那边认识一个技术不错的内科医生。你脸怎么这么红?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