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须全尾的沙缪离开了惠特灵堡,除了他没有人知道他同海芙娜公主说了些什么,又交换了些什么。
忒瑞亚还坐在那个位置,沙缪其实并不太相信他会在那里老老实实地坐一个下午,也许又趁他不在回了珀瑞家族的老宅,又或许跑去别的地方消遣。只是在他出来的那一瞬间,忒瑞亚又回到了他该在的位置,等待着他。
沙缪没有停留,恶魔也自觉地起身跟在他身后。
沙缪忽然开口问道:“你有没有为我担心一下,也许我会遇到那个堕天使。”
话说出口他便后悔了,恶魔知道的东西远多于他。
于是他得到了忒瑞亚毫不犹豫的否决:“以那位公主的状态来看,她没有伤害你的能力。”
沙缪自嘲般地摇摇头:“我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
忒瑞亚肯定在第一眼就知道了海芙娜公主的神智尚且属于自己,以那个堕天使的行事风格来看,她是绝对不允许超出自己掌控范围的事情出现,除非她已经失去了对于事情的掌控。忒瑞亚曾多次提醒自己灵魂契约的特殊性,也许就是这赌上双方灵魂的契约成为了堕天使在主动权上失败的原因。他又回想起了忒瑞亚对于定下灵魂契约的抗拒。恶魔知道的东西肯定远超于他,罪犯往往都擅长于钻法律的空子,而恶魔则精通于与人类契约的优劣。在仁慈的父网开一面留下的仅有几条规则里,等价交换是其中之一。唯有赌上自己的灵魂才能换取对方赌上自己的灵魂。
只是谨慎如忒瑞亚,并没有给他留下任何可以加以利用的把柄。连他提出的货币体系都是其中的巧思,他慷慨地赠与沙缪各种能力和机会,以此交换虚无缥缈的货币,也不过是在增加自己的筹码,好让自己在等价交换的规则中立于绝佳的制高点。他已经极大地削减了忒瑞亚手持的货币,削减了他手中的筹码,现在应该思考的问题是要如何颠覆他们之间的位置,让自己站上制高点。
从惠特灵堡回来的第一个晚上,沙缪久违地做了一个美梦,姑且可以这么定义。
在梦里,他似乎是一个事业有成的商人。是的,他很清楚这是在做梦,因为他出现在了尚未入住的新房屋里,驱魔师与之相伴的动荡生活远离了他,梦里的他拥有稳定的收入,平静的生活,以及,美满的家庭。
家里长期合同的帮工玛吉玛娜来自乡下,是个非常勤快的妇女,有她在,总是能将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他还养了只活泼可爱的小狗朋泽,总是喜欢在黄昏出去溜达一圈。
还有谁呢?成功的商人沙缪坐在客厅,还有个重要角色悬而未定,而他正在思考这个问题。他看见穿着晚礼服带着假面的恶魔出现在家里,但是这太奇怪了,不该是这样的,于是恶魔的形象变了又变,温婉的妇人,可爱的孩童,威严的长辈,他还是没有决定。
海芙娜的藏品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于是恶魔替代了堕天使那个位置。不不不,这都不是他想要的,沙缪将脑子里的艺术品赶出,又陷入了沉思。他希望忒瑞亚在他生活中扮演什么角色呢?
沙缪曾经把他视为自己的救世主,无所不能,随叫随到,永远能够救他于水火之中。后来他发现忒瑞亚并非救世主,性格甚至可以称得上有些恶劣,从未平等地正视过他,他还留在自己身边的理由,除了他想要制造一具躯体之外,恐怕就是因为自己对他而言尚且还算个有趣的玩具。
他摸了摸嘴唇,悬而未决的重要角色终于被敲定了。
久违的美梦让他久违地睡过了头,等到日上三竿之时,他才念念不忘地从美梦中脱身,直面惨淡的现实。
他甚至花了几天才从那美梦的余韵之中彻底清醒过来。没有人知道他在美梦里下定了什么决心。
某一日清晨,沙缪久违地在进食完之前放下了餐具。
“我失去了味觉。”他面不改色地开口,神色自如地好像在打招呼。“但我还不知道以此为交换的好处是什么。”
“哦,也许它真的微不足道。”忒瑞亚对他突如其来的倾诉欲感到奇怪,他一般不会主动告知代价是什么,免得恶魔从中汲取了什么灵感。
果不其然,沙缪的目光转了转,他只是在用这个话题作为开场白,他的目的另有其他:“教皇邀请了我,哪怕我是一个可恶的异教徒,但是他感觉自己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为此他希望我能协助他邀请的画师,为他绘下他即将面对的领路人,就像我曾经在雾湖见过的那个天使。”
听起来是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一个即将死去的可怜的老头子能有什么坏心思呢?忒瑞亚对此更多的是嘲讽:“我时常对人类的自信感到惊讶,好像升上天堂是多么顺理成章的事情。”
沙缪没有在意他的不屑:“我不关心他死后会去哪里。我面临的问题是我并没有见过天使。”
忒瑞亚的语气更加古怪了:“就像他们常做的那样,圣洁,美丽,你尽管往这方面想就可以了。”
沙缪将嘴巴里没有味道的食物嚼了又嚼,终于吞下去后才若有所思地开口:“我似乎,应该是见过的。”
他还记得自己贸然闯入吸血鬼的巢穴,濒死的那一瞬间他似乎进入了地狱,漫天的黄沙,到处都是吞噬灵魂的可怕生物,稍有不慎就会溶解在沙漠里,是一个披着黑袍的人救了他,他还记得那洁白的羽毛,有着能带人离开地狱的能力。他甚至还记得自己同朋泽说过,而朋泽嘲笑了他竟然会像小孩子那样以为是自己的守护天使。
“哦对了。”忒瑞亚并没有在乎他的苦恼,他现在更关心另一件事情,“我记得我曾经向你预约过一个东西,我想现在就是该兑现的时候了。”
他神采奕奕,也许正在为自己即将到来的新生活感到高兴。
沙缪瞬间收紧了拳头,为他即将到来的话而感到紧张。
“一颗活人的心脏。你还记得的对吧?不过我也许可以为你降低一下难度,你如果觉得太过残忍,也可以不是人类的心脏,总之我需要的是新鲜的,最好还是跳动的,越有活力越好。”
他已经收集齐了所有的原料,只需要一颗鲜活的核心就能制造一具完美的躯体,然后,离开他。
沙缪顿时如临大敌,忒瑞亚已经对这个游戏感到厌烦了,他就要离开了,再也不会回来。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恐慌,他习惯了忒瑞亚的存在,习惯了有那么一个可以依靠的存在,而现在这个依靠却想着离开他,将他一个人抛弃在这里,他设想里的美好生活就要永久地缺失一块了,该要怎么办呢?
沙缪没有提出任何反驳,忒瑞亚想要离开是理所当然的,他没有理由反驳。
“......我需要一些时间。”他小心翼翼地开口,生怕惊扰了什么,“你会给我这点时间的对吧?”
他的模样实在好笑,忒瑞亚没忍住笑出了声:“当然,我有很多时间可以浪费,不用太紧张,我还得委托你替我精雕细琢一下,没有人会拒绝美丽的皮囊。”
——
教会在这个国家有着绝对崇高的地位,他们所在的场所也理所当然的富丽堂皇,满是精美而古朴的浮雕,似乎要将整个史诗都呈现在墙面上。
沙缪跟着人穿过迷宫一样的狭长走廊,最终被引进了教皇的卧室。他已经没法下床了,无法恪守礼仪和风度,在规定好的会客厅接见客人。
难以想象就是这样一个瘦弱的老头掌控着教会,支配着无数人虔诚的心,虽然他已经走下了王座,被当做报废的废品丢弃在这一角。驱魔师们向来不待见教会,沙缪也一样,他落座在唯一的空位上,画师已经准备好了,他是教会御用的画师,在描绘细节上格外突出。
在这里也顺便充当了一下教皇的喉舌:“请开始吧,时间很宝贵的。”
他曾无数次想象过手刃仇人的画面,或是一击毙命,或是痛苦折磨,但是从未想过会是静静地坐在这里。对于信奉上帝的教会而言,驱逐恶魔似乎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杀死恶魔的爪牙拯救被困的天使似乎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画师再次提醒了一遍:“请开始吧。”
沙缪看了一眼垂死的教皇,又看了一眼画师洁白的画布,终于还是开口道:“我想我的描述已经说过很多遍了,他有着一双天空一样湛蓝的眼睛,还有着太阳光芒一样光明璀璨的金发,和一对洁白柔软的翅膀,那是我见过最美丽的人。”
画师有些不耐烦地敲了敲支架:“细节,重要的是细节,我不能只知道配色。”
“好吧......”沙缪站起身,缓缓踱步到了画师身边,这里也能更近地观察教皇,然后他弯下身,盯着教皇浑浊的双眼,用只有他俩能听见的声音小声道“其实我根本没有见到天使。”
“我只见到了恶魔。”
豢养许久的梦魇倾巢而出,势必要将弥留之人残存的精神也吞噬殆尽,这也是沙缪精心准备了许久的报仇方式。他利用梦魇的特性代行审判,是罪恶压垮了罪人们,与他无关,倘若他心中并无罪恶,那梦魇也拿他无计可施。
仇恨需要一个主体,一个具体的人或者事,然而他发现这件事背后的群体太过宽泛,对珀瑞家族满怀恶意的人数不胜数,他们打心底觉得珀瑞家族都是恶魔的预备役,而他对这个现象无能为力,他甚至无法去否决和反驳,因为那是事实。他在来到这里之前甚至做过许多心理建设,譬如,也许并没有那么黑白分明,教皇和他的拥趸也是在忠于自己的信仰做着他们认为正确的事,他没法怪罪任何人,他没法向任何人复仇。
虽然现在看来事情并没有那么圆满,在关于珀瑞家族的传言和灾难之中,教皇出于私心做出了某种罪恶滔天的事,以至于他在弥留之际仍然饱受良心的折磨。
他一边同画师描述着天使该有的样貌,一边看着因为梦魇而呼吸骤然加深加粗的教皇。梦魇会蚕食他的精神,灵魂也将堕入地狱。魔力隔绝了罪人的哭喊,画师沉浸在工作之中,他正一心一意创作着美丽的天使,而落在教皇眼里,是恶魔正在被一笔一划勾勒出来。
“告诉我,你做了什么?”似乎是缠住他灵魂的梦魇在提问,又似乎是满眼失望的神像在哭泣,惊慌失措的弥留者无力去辨认。
“恶魔的子嗣......关押着天父的使者......他们是邪恶的爪牙......我要摧毁他们......只有我......能得到使者的青睐......”梦呓一般支离破碎的语言,勉强可以拼凑出含义。
在这房间之外,高大的神像默默矗立着,代表着棋盘两端的执棋人分别站在神像两边,仿佛组成了另外两尊神像,只有忒瑞亚大大咧咧地坐在神像脚下。
卡洛夫人和泰伦都默契地陷入了沉默,似乎对于这个结果难以裁定。
“他最终还是选择了复仇,这一局应该是我胜出了。”泰伦开口打破了寂静。
“不。”卡洛夫人也开了口,“他并没有动手,梦魇代行审判,他依旧保持着自己灵魂的纯洁性。”
而忒瑞亚同时对两边表达了不满:“没有人对你们那无聊的赌局感兴趣,麻烦不要突然跑出来发表一堆莫名其妙的话。”
泰伦咧开了嘴笑道:“我只是来欣赏一下我的杰作,你不觉得很美妙吗?这个名为珀瑞的艺术品,添加了一些美妙的随机性,注定迎来毁灭的结局,这难道不是美丽到了极致吗?玫瑰只有伴随悲剧才会美艳。”
“哦,是吗?”忒瑞亚对心理扭曲的恶魔没什么好眼色,“可是据我所知,珀瑞家的人,没有谁选择成为恶魔。”
“迄今为止,他们都赢了。”
这话似乎取悦了卡洛夫人,她难得露出欣喜:“即使出身与结局注定,也并不代表这一生的历程也被锁定。我想这也是人类的可爱之处。”
泰伦对忒瑞亚也没什么好脸色:“我说,你到底站哪边的?”
忒瑞亚耸耸肩:“中间。”
沙缪尚不知道围绕着珀瑞家的百年赌局已然迎来终结,而参与这场赌局的人败兴而归。
他看着教皇的眼神逐渐涣散,然后他伸出手,将对方狰狞的面孔一一抚平,就好像他是在甜美梦乡之中安然离世的。
沙缪突然间觉得很是荒谬。一个充满不确定性的潘多拉魔盒,就给珀瑞家族带来了百年的阴影和灭门之灾,究竟要如何的傲慢,才能判决未犯之罪。
对一切都毫不知情的画师完成了他的画作,他甚至没有理会已经合上眼眸的教皇,兀自欣赏起来,对自己的画作连连称赞。
沙缪站起身,心情并没有他想象的那样如释重负,推开门,再关上,也不像所预想的那样干脆利落。他毫不意外地看见了等候在外的恶魔,他出现在这里就像出现在自家后花园那么理所当然。
“恭喜。”忒瑞亚拍了拍手,某种意义上他是真心为沙缪祝贺,他所不知道的赌局结束了,讨人厌的赌鬼总算是离开了,起码不用再担心被暗中使下什么绊子。他也该是时候离开了。
“忒瑞亚。”沙缪轻轻地开口,呼唤他的名字,更像是在呼唤自己濒临崩溃的人格。他需要一个平静的,美好的,幸福的生活,无论是否虚假。一切仿佛又回到了他刚刚得知珀瑞家族背后真相的那一天,倘若他不拟定一个目标,给自己编织一套完美的外壳,自罪就会倾轧而下,那是他无法承受的重量,足以逼迫他走向绝望的深渊。
“结束了。”他朝忒瑞亚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足以让忒瑞亚也愣了愣神,他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他这么笑了,恍惚间他变成了曾经珀瑞家族那个备受宠爱的孩子,唯一需要烦恼的是该如何消磨午后漫长的时光。
所有的阴霾和过去都结束了。他将会拥有一个完美的,幸福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