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缪再次醒来的时候,看见的是教堂里标志一样的浮雕壁画,画着阳光普照福音远扬的祥和景象,几乎快让他忘了之前发生过什么。
他也确实记得不清了,教堂里宁静的氛围让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舒适,渐渐地又闭上了双眼。
他好像忽略了什么。沙缪又睁开了眼,缺损的视野让他有些疑惑,伸手摸上了自己的左眼,却只摸到一个空空荡荡的眼眶,刹那间噩梦一般的记忆都涌了上来。
从黑夜里追逐的尖刀,到熊熊燃烧着的珀瑞家宅,再到此起彼伏的惨叫,一直回溯到来敲门的不速之客。
孩子的尖叫声很快吸引来了修女,她们试图用母亲一样的怀抱安抚恐惧的孩子,可是困住他的梦魇实在是太过强烈了。
“昨天晚上参加宴会的人,只剩下这个孩子了?”
神父站在房门后边,眼神流露出怜悯。珀瑞家族遭遇的不幸他已经知道了,昨天是一个特殊的日子,为了纪念珀瑞家族的第一任家主的诞辰,所有珀瑞家族的成员从天南地北赶回来参与这次庆宴,没想到这既是重逢,也是永别。
“我们是在河边发现的他,当时他身上全是血,你甚至可以透过伤口看见骨头和......”
巡逻的卫兵说到这里也有些说不下去了,救治过孩子的人都知道当时他是何种的惨象,真令人稀奇他仍然活着。
神父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件事情太令人震惊了,我得禀告主教,那些歹徒也需要追查。”
沙缪好不容易安静了下来,渐渐又进入了梦乡,恶魔坦然地坐在他的床边,看着修女们在不远处叹气,也非常不会看时机的叫醒了沙缪:“我得告诉你一个坏消息,你快要死了,你瞧,她们正在讨论该把你埋在哪里。”
沙缪仅剩的右眼转向他,除了他以外其他人似乎看不见这里多了一个人,他默不作声地看着恶魔,对方还是那副参加化装舞会的打扮,滑稽可笑得像是马戏团的表演者,让人误以为这一切也都只是舞台上的一出话剧,落幕以后什么都会回归原处。
可是他确实缺失了的左眼永远都会提醒他,这是真的。
恶魔继续为他提醒道:“你已经快变成很多块了,如果你还有力气看一看你的身体,那些伤口正在发炎化脓呢,马上你就会不断的高烧,然后死去。”
孩子几乎快凝固的眼睛终于动了一眼,他裂开的嘴唇颤颤巍巍吐出几个字,恶魔凑近了才能听见。
“我不想死。”
“能理解。”恶魔嘴上这么说,态度却有些漫不经心,“十二岁的孩子应该在学堂里,每天最大的烦恼是如何向父母说明弄坏了玩具,而不是半死不活地躺在这里,还背负着血海深仇。”
但是他看上去并没有那么急切地想要从沙缪那里夺去什么,忒瑞亚站起身,毫无顾忌地走在这圣洁的殿堂,还点评着:“连乡下的教堂都这么富丽堂皇,真不知道教皇该住在怎么样的金屋子里。不过我最惊讶的还是教会和驱魔师的关系,至少在我上一次见的时候你们还是水火不容,教会认为你们是金钱驱使的利益之徒,而驱魔师认为教会是沽名钓誉的衣冠禽兽。”
他说的这些沙缪都不感兴趣,他似乎可以感受到自己生命的流失,虽然痛觉被大部分抑制了,但是无力感是真实存在的,沙缪勉强支起身体,拼尽全身力气朝着忒瑞亚喊道:“救救我!”
忒瑞亚微微侧过头:“生命可是非常珍贵的,你有什么能够用来换取的呢?”
沙缪回忆起看过的骇人听闻的故事,可以和生命一样珍贵的东西.....
“我的灵魂。”
忒瑞亚却歪了歪头轻笑一声:“我要那东西干什么。”
这在传说里最昂贵的东西在恶魔眼里一文不值,沙缪愣了愣,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他只是一个恍惚,眼前的景象就忽然一变。
他完好无损地站在地面上,身上穿着做工精致的礼服,还没有被荆棘割破,也没有沾染上泥浆,抬头看去,珀瑞家族古老而富丽的殿堂就在眼前。
“沙缪!沙缪!怎么不说话,你以前不是最喜欢罗希姐姐吗?”
熟悉的声音拉回了他的意识,随之扑面而来的还有嘈杂的宴会,音乐和交谈声混在一起,逐渐变得清晰而刺耳。
沙缪转过头,他的母亲正和人交谈着,偶尔给他几个眼神,示意他过来。他忽然记不起自己刚才在想什么了,很快就抛之脑后,仰着笑脸朝母亲跑去。
戴面具的男人顺着扶梯走下,他刚才已经粗略浏览了一遍珀瑞家族的二楼,现在正来到宴会中心,他本该和这里格格不入,却没有人觉得他很奇怪。
忒瑞亚从侍从盘子里顺走了一杯红酒,看着毫无抵抗就沉溺在往日幻象里的沙缪,目光逐渐移向大门的方向,再过不久,不速之客就会从那里进来,而后发生的事......他做作地伸手挡在了眼前。
大门被猛地推开的时候,戴面具的男人刚好转过身,他不像是地狱里某些爱好奇特的恶魔,喜欢看这些扰人清梦的东西。只是临行前他忽然回过头,瞥见孩子惊恐和茫然的脸,想必他还会在这噩梦里循环无数次。
忒瑞亚并没有说谎,孩子确实命悬一线,他确实有异于常人的愈合能力,但是严重的感染依然会要了他的命。他在高热和噩梦间挣扎着,让一直以来都很清闲的教堂紧张了一把。
不过这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恶魔坐在教堂里的廊椅上,慵懒地伸了个懒腰,在这里可以晒到下午的阳光,教堂内部也不会有什么冒失鬼来打扰,非常适合小憩一会儿。
在昏昏沉沉了十天之后,沙缪最终还是活了下来。修女细心地为他换好了药,看见他满身深可见骨的伤疤最终只剩下这浅浅的几道伤痕,再看向看着窗外眼神空空的孩子,将心中的疑虑藏了起来,起身悄然离去。
神父有些忧愁地看着房间里的孩子。路途遥远,主教还有段时间才能知道这个消息,可是这才短短几天,沙缪恢复得太快了,他还记得自己见过的珀瑞家的第四个孩子,那是个腼腆害羞的男孩,文静而秀气,喜欢绘画晴空和鲜花,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宛如木偶。
“那个孩子完整地失去了左眼。”修女低声朝他说道,“不像是剜去,也不像是损伤,它就那么消失了,好像从来也没有存在过。”
“而且他恢复得太快了,不像正常人。”提起这个,修女难免有些担忧,“活下来的,真的是珀瑞家的孩子吗?”
神父却摇了摇头:“污秽是无法涉足神圣之地的。”
他口中的污秽此刻也在看着沙缪。忒瑞亚比神父更清楚孩子的伤势,沙缪确实有些异于常人的能力,但那也是有限的,在抗过了救命的时刻之后,他骨折的右腿就已经无法正常行走了,那超乎寻常的愈合能力反而成了帮凶,畸形愈合的小腿胫骨让他的右腿呈现出扭曲的姿势,想要跑起来几乎是不可能了。
沙缪没有立马来计较恶魔突然的离场,在修女将他抱上轮椅推去院子里时也不会说话,忒瑞亚静静地站在他旁边,比他更享受这惬意的阳光。
终于在沉默的第五天,沙缪对着修女说出了第一句话:“可以帮我拿一些画笔和画板吗?”
珀瑞家族的第四个孩子是个胆小鬼。他甚至会害怕课堂上介绍的恶魔,害怕到夜里不敢一个人去厕所,也因此他被迫终止家族的教学。所有人都那么觉得,他不适合当一个驱魔师,包括沙缪自己。
不过他也不在乎,他还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都是珀瑞家族优秀的驱魔师,而他只需要照顾好他养的小狗就可以了。
珀瑞家族的第四个孩子是个娇气的孩子。哪怕只是不小小心擦破了手指,他也会哭出来,需要寻求母亲的安慰。
不过现在都没有了。
沙缪用断裂的木棍上的尖刺刺了刺手指,他能感受到有尖锐的物体,却不再有尖锐的疼痛了,留下的只是浅淡的触感。他抬起头,看向他刚刚完成的画作,不久之前他还会因为这梦魇般的场景大哭大叫,而现在他却可以完整地画下来,清晰地回忆起每一个凶手的面孔。面目可憎的凶手。
尖刺重重地刺穿了画纸上的凶手们。
直到画纸完全被戳烂了沙缪才停下手,他抬起头看向只有他能看见的恶魔:“忒瑞亚,我想成为驱魔师,成为法师,成为战士。”
忒瑞亚一脸莫名其妙:“关我什么事?我已经得到我想要的东西了。”
沙缪反应了半天,这才明白在这种事情上恶魔是帮不了自己的。他看向一旁桌子上被洗净的匕首,它再次如同精美的工艺品,除了美观和某些象征意义没有任何作用。虽然不久之前它刚刚夺去了一个人的性命。
沙缪伸手拿过了匕首,赤脚下了床,那些骇人的伤口现在已经是一道道疤痕,很快它们就会脱痂,仿佛从未来过。细小的沙砾会硌伤他的脚,但是现在的他毫不在乎,他捧着匕首,像是捧着被赐予的宝剑,带着某种神圣的使命,穿过教堂的长廊,一瘸一瘸地一路来到神父所在的地方。
“盖文神父,你可以教我驱魔吗?”
孩子站在台阶下,仅剩的右眼里没有往日常在的怯懦,只有为了某种目标决不罢休的坚定。
这极大的反差让神父一时半会儿陷入了沉默,过了许久他才回道:“造成这场悲剧的并不是恶魔。”
“我知道。”孩子异常冷静地开口,“所以我还会去学习法术和剑术,学习一切我可以学到的东西,然后我会找到他们。”
悲天悯人是教会的宗旨,心怀怨恨是教会绝对不会推行的方式,可惜面对沙缪,他并不觉得自己有底气劝他放下仇恨。
“你可以随意进出图书馆。”最后他只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