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芷把林樵鹭的烂魂重新收入锁魂囊中,放在床头。翻身上床,躺在床铺里侧,把陆长定的手捉住放在额头,默默念了个诀,闭上眼睛。
用这样的办法,若是前世他们曾有过共同的回忆,便可以看到。
梦中,他来到一处宫殿里。
宫殿庄严厚重,肃穆无声,建筑形制大约是千年前流行的,现在看来,很有些古朴的趣味。谢芷行走在里面,仿佛梁上的耗子,落脚软绵绵,悄无声息,他低头一看,才发现这里每一处,包括回廊上,都铺着厚实的地毯。
一队宫女出现在回廊上,宫装迤逦,眉间点着花钿,可与廊下月季争美,手捧着各色精致的点心盘子从谢芷身边鱼贯而过。
谢芷仔细打量她们每个人的容貌,出现在梦里的任何人,都有可能是前世、前前世、前前前世的自己。
也有可能是陆长定。
他尾随着宫女们来到一座宫殿外,殿门口立着两个侍卫,身穿侍卫服,高大英俊,气势十足,目不斜视。
谢芷凑上去观察一番,十分满意,前前前世他一定是这两个侍卫里的一个,再仔细看,长的也很像嘛!
排在队尾的宫女忽然在门槛上绊了一下,整个人向前一扑,手中玉盘飞出去,周围人皆被这变故惊到了,愣愣定在原地。
站在左边的侍卫极快出手,拽着宫女的臂膀将人拉回来,接着脚尖在即将落地的玉盘上轻轻一踢,玉盘飞起,落入手中。
他将玉盘交到吓红了眼的宫女手中,说:“小心。”
小宫女忙不迭的作揖感谢,仿佛一只死里逃生的兔子。
领队的大宫女压着嗓子恨恨道:“小心点儿,惊动了贵人,有几个脑袋够你砍的?”
盘中糕点洒了事小,如果玉盘落地惊动里面的贵人就大事不妙了,这殿里住的是王上最宠爱的美人,美人脾性不定,喜怒无常,连王上都忍让三分。
侍卫见她这样惊恐,于心不忍,伸手虚虚扶住。
爱因怜起,怜爱交织。
谢芷无声大笑,他知道了,这小宫女就是前前前世的陆长定。
这时,内殿里传来一个疲懒的声音,沙哑,雌雄莫辩,仿佛一把揉皱了又抖开的蜀锦,“我的甘菊冷陶呢?怎么还不上来。”
宫女们立刻抖擞精神,排成一列款款朝内殿走去,那砸了糕点的小宫女,把盘子抱在怀里,蹑手蹑足的出了大殿,两个侍卫目不斜视,仿佛没看见。
谢芷跟着队伍往内殿里走,他倒想看看贵人长什么模样,是有三头六臂还吃人不成。
一只脚刚迈入内殿,忽然听到奇怪的声音传来,里面不只有那位贵人,还有旁的人在。那声音黏黏糊糊的,参杂着情/欲,嬉戏,嗔怒,胡言乱语,沙哑的嗓子一叠声的喊着“王上,王上……”
另一个声音则低沉含笑,“圆圆,圆圆,圆圆(音译)……”
谢芷被腻的直犯恶心,原地愣了一会儿,失去了进一步探究的**。
从睡梦中醒来,谢芷把搭在额头的手掌拿下去,心里有些无心插柳柳成荫的小快活,原是我曾对你有“一拽之恩”,所以这一世才又有机缘相遇。
他又在陆长定眉间点了一下,这一回,他侵入了陆长定这一世的记忆中。
谢芷出现在一座静室中,十来个少年各自坐在蒲团上打坐,从衣饰纹路来看,这是在浔阳江家。他在一众弟子中间穿梭,一眼将陆长定摘了出来,这里样貌数他最出众,打坐也数他最专心认真。
谢芷在陆长定对面坐下,盘起腿有样学样。自从进入飞升期后,他就很少这样认真的打坐炼心过了。只可惜装模作样没一分钟就不耐烦,跪坐起,在陆长定的睫毛上轻轻吹了一口气。
这口气是绝无可能被感觉到的,陆长定却毫无预兆的睁开眼,睫毛直挺挺的铺散开,仿佛扎进了谢芷心里。
谢芷被小吓一跳,讪讪的摸了摸鼻子,手一挥换了一个场景。
这次在练功场上,十几个白花花的江家小鬼围在陆长定身边,叽叽喳喳道:
“陆师兄,你太厉害啦,今年的试炼大会上又是你拿了第一名。”
“自从陆师兄来咱江家,试炼大会的第一名就没让旁人得过,嘿呀,嫉妒死我了。”
一个十四五岁模样的小弟子道:“好师兄,把水灵珠借我戴两天吧,明天我就要随师叔下山去历练,戴着水灵珠,心里踏实。”
他旁边十六七岁的女弟子道:“呸,这是陆师兄辛辛苦苦修炼得来的奖励,你要是想要,就学陆师兄好好修炼,明年自己得一个去。”
被众人簇拥着的白衣少年笑了笑,把水灵珠摘下戴到那名弟子的脖子上,道:“周师弟出门历练凶险,这个就赠与你,希望你这次出门能多捉几只妖,保护浔阳城百姓的安宁。”
那小弟子原本就是随口一说,没想到陆师兄真这么大方把宝贝给他了,登时喜上眉梢,握着珠子不住地夸陆师兄好。
周围一干围观的弟子们心里想什么的都有。有人觉得早知道陆师兄这么大方,他就先开口要了,水灵珠可是独属于本门的宝物,每年才能炼制出一颗,家主长老们多赠与门下弟子中的佼佼者,年轻弟子佩戴水灵珠修习无情道,可平心静气抚平杂念,平日里也能当做护身符,防备鬼魅邪物偷袭。
也有人看不惯陆长定大出风头,明明就不是江家的正式弟子,还真不把自己当外人。占据着门中最好的资源,事事都要争第一,还会用小恩小惠笼络人心。
不过就算再厉害又有什么用?听说他是因为犯错被青城派赶出来的,是仙门弃子,将来行走修真界没有师门庇护,起点就比他们这些世家子弟差了一大截,咱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到时见分晓。
“师兄,你本领这么大,怎么从来不和我们一起下山去历练呢?”得了水灵珠的周师弟喜滋滋的问。
陆长定伸手整理他颈间的配绳,未语。
很快师兄妹们便将这话题岔开,陆长定垂下手,望了西南方的群山一眼。
翻过这些山,淌过几条湍急的大河,看见一条官道,顺着宽阔笔直的大道一直走下去,便能看见一座四级常青的仙山,那是他来的地方。
他默默道:“我心中杂念未除,怕忍不住。”
谢芷心里生出一些奇怪的感觉,手一挥,又换了一个场景。
时间是倒流的,这回的场景,又比上一回更早了一些。谢芷竟然看到了他的师弟,青城派时任掌门鹿鸣山。
鹿鸣山牵着陆长定的手,亲自将他送到浔阳江家。
就在鹿鸣山与江家家主江浸月攀谈时,陆长定肩膀上背着一个包袱,一个人站在屋外的走廊里,呆呆的望着这个他将要生活的地方。
彼时陆长定还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模样带着些稚气,他紧紧抿着嘴唇,脊背绷出一个单薄萧瑟的弧度,屋里的声音时不时地钻入他的耳朵里,“长定这孩子就交给你了,他根骨奇佳,是个修炼的好苗子……”
“唉!也不知怎的,师兄突然发了大脾气,叫我将他送走。”
“我看这孩子倒是乖觉的很,想必不是他的错,谢尊主向来脾气喜怒无常。”
“那何时让他回去呢?”
“待师兄气消了吧。”
陆长定的眼眶渐渐红了。
谢芷一拍脑门终于想起来了,陆长定,不就是他那个徒弟吗?
谢芷腾的一下从床上坐起,对着熟睡中的弟子端详了又端详,心中感慨万分,两百年不见,变化竟如此之大,师尊都认不出你了。
他还记得当初怎么把陆长定捡回山上,怎么发现他根骨奇佳天资卓绝,又一听姓陆,和师兄一个姓,一个兴起收为弟子。只是他这人没有教人的耐性,惟一一个关门弟子带的丢三落四,常常丢给师弟师妹们教导,自己一遁就是三五月。直到陆长定长到十几岁,谢芷忽然发现他这小弟子乖巧听话,做饭香喷喷,端茶倒水捏肩捶背等技艺无一不精,于是这才带到身边,顺手使唤起来。
不过后来他为什么“大发雷霆”,又为什么要把陆长定送到江家修无情道?真是拍破脑袋都想不起来了。
谢芷躺到床上,重新入梦。
梦里回到青城山,他曾经住的居所。
陆长定从屋后的小厨房里钻出来,手中端着一盅冒热气的炖品,步履匆匆却又不失稳当,脸上是抑不住的快乐神情。
他进了屋,连连喊了几声“师尊,师尊?”屋里无人应答,于是将炖盅放在桌子上,掀开盖子晾着热气,朝内室走去。
谢芷正躺在床上歇晌,疲疲懒懒的闭着眼睛。陆长定进来时他就听到了,包括那几声欢快的“师尊”。
他张了张嘴发出一声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声音,算是回应。勤等着弟子把炖的香喷喷的甜品端进来给他享用。最好是他闭着眼睛张大嘴,陆长定一勺一勺舀到他嘴里。
谢芷眼角看见陆长定轻手轻脚的进来,手里竟然什么都没有,心里很是失望,干脆闭着眼睛不理会。
陆长定轻轻喊了一声“师尊”,蹲在床边,下巴颏支着床沿,盯着谢芷看了好一会儿。
谢芷被看的仿佛脸上有一万只小虫子在爬,难受的很,他正要出声斥责,陆长定忽然站起来,弯下腰凑到谢芷脸旁,离得极近,近的几乎能感觉到彼此的鼻息喷到脸上。
陆长定犹疑了一会儿,直起身,视线自谢芷的脸上滑下来,落到放在床边那只苍白的手上。
谢芷感觉到自己的手被捧起来,紧接着一个软糯濡湿的东西在他的指骨上轻轻碰了一下。
谢芷猛地睁开眼睛,眼神狠厉,神情犹如恶鬼,扬手就在陆长定的脸上狠狠扇了一巴掌。
陆长定跌在地上,半边脸登时红肿起来,眼中满是震惊、惊恐、伤心,他张嘴急急的要说些什么,谢芷一扬手指着门外,冷声道:“滚出去,不许再出现在我面前。”
……
谢芷睁开眼睛,幽幽的叹了口气。
那时候他以师兄的未亡人自居,身上寡夫气质浓重,最恨别人觊觎他,深以为那是对师兄最大的不敬。发现徒弟竟敢肖想自己,且明知道他日夜思念着谁,心里简直怒不可遏,恨不得一剑劈死这劣徒才算干净。
后来在鹿鸣山等人的劝说下才放弃清理门户的念头,决定将陆长定送去江家修习无情道,将来无论修不修的成,都不许再出现在他面前。
你既将情放错了地方,那便干脆断爱绝情,当个无情无欲之人。
……
回忆里影像清晰而细节具在,可见这段记忆时时被主人拿出来咂摸品味,尤其偷亲那段,真实的他都没忍住摸了摸手指,好像少年柔嫩的嘴唇刚刚就落在了他手上。
谢芷翻身面朝陆长定,口中喃喃斥道:“你这孽徒,这修的甚么无情道,都两百年过去了,还敢肖想你师尊我。”
他眼珠一转,忽然想出一个绝妙的主意,手指跳舞似的从陆长定的额头点到鼻尖、嘴唇,声音轻快道:“你既对我情深义重,那师尊便送你一份大礼,助你大道得成。”
师尊要作死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孽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