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天际现出鱼肚白,灰色的巨大城楼出现在视线中。
这个昨夜仓促离开的地方,又回来了。
城门已被叛军接管,只许进不许出。谢芷收了剑,带着满身雨水进了城。
一大清早,街上就有许多人,熙熙攘攘的都往一个地方涌过去。
细碎的嘈杂声中,谢芷隐约捕捉到几个字眼儿“罪己诏”、“王上”……
一夜之间,城中告示栏里贴满了王上颁布的罪己诏:
“孤自继位以来,有十大过错。一是穷兵黩武,征战钟明国。致使赋税苛重,使钟明国百姓离去乡里,转死沟壑,人烟断绝;二是以大国国君之淫威,施于小国,使齿际国王室动荡不安。三是挥霍无度,大兴土木,建沥水渠、易水渠、瓢山堰,致使民力枯竭,国运动荡……十是罔顾天道,与巫溪派勾结,引天道降下惩罚。旱涝匪患,皆因我本人有罪,请惩罚我一人,不要牵连百姓。”
布告栏下站着一队叛军,得意洋洋的看着周围百姓的表情,但凡有一人面露悲泣不忍之色,立刻将其拖出来乱棍打死。
不是这样的!谢芷胸腔中翻涌着怒火,脑内的轰鸣声一浪高过一浪,手中宝剑簌簌作响,忽然手腕被人握住。
身后出现几个人高大肃穆的男人,其中一人低声道:“谢公子,丞相让我们来接您。”
谢芷立刻道:“陆明策呢?”
那人道:“您跟我来就知道了。”
几人悄无声息的退出人群。
这时叛军驱赶百姓们往王宫的方向走,不停的有人加入,大街上汇聚起一道安静的人流。
没有人敢说话,没有人敢露出伤心痛苦的表情。他们就像沉默温顺的羊群。
叛军将领宣布,不会屠城,所以要求百姓们要开心,要喜气洋洋,要欢声庆祝。
隐约听见街边的叛军说“行刑”两个字,行什么刑?行谁的刑?
侍卫将谢芷带到王宫一处宫殿里,说:“王上让您在这里等他。”
谢芷道:“陆明策在哪里?我现在就要见他。”
这时有人推门进来,谢芷立刻看过去,却不是陆明策。
来人正是留守王城的孟学良,他风尘仆仆,面色灰暗,仿佛也奔波了一夜,道:
“美人请在此等候,等王上处理完事情,就来带您离开。”
谢芷已经不相信这些人了,听孟学良这么说,没有反驳,拿着剑就往外冲。
孟学良大声道:“美人请留步!”忽然往地上重重一跪,谢芷吓得差点跳起来,这可是陆明策最敬重的老师,他可受不起这一拜。
身后侍卫也乌拉拉跪了一地。
谢芷想绕过孟丞相出门,孟丞相把脑袋磕的邦邦响,谢芷拔剑指着孟学良,怒道:“起开!我可不是陆明策,你要不怕我杀了你,就继续跪着。”
孟学良道:“美人请听老臣一言,如果听完了还执意要走,老臣一定不阻拦。否则就是死在这里,也决不允许您踏出一步。”
“说!”谢芷的剑贴上了孟学良的脑门,恨不得把人刺死。
“王上的计划老臣本就不同意,只可惜美人未能明白老臣的暗示,昨日阻止或许还有回旋的可能,如今王上罪己诏已广发天下,叛军已入主王城,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王上是云故国百姓的王上,可他也是我的学生啊……”孟学良痛声道,两行浊泪流下来。
这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谢芷越听越不耐烦,空气里弥漫的檀香味熏的他脑袋一阵阵的发晕。这时很远的地方传来一声“叮铛”铁器碰撞的声音,低头一看,原来是自己手里的剑掉了。
他想抓却使不上力气,心里大惊,再一运功,内力全无。
天旋地转之际,一双手自后将他扶住,他合上眼之前看到的最后一幕,便是孟学良面无表情的从地上爬起来的画面。
谢芷心中恨恨想,被这老杂毛骗了。
……
不知睡了多久,谢芷猛的睁开眼睛。
空气中残留着香料燃尽的余味,他的手脚依然麻软无力,体内内力近似全无。
先前那些人都不见了。
转谢芷艰难挪动着身体下了床,把桌上的宝剑拿上,眼前一阵冒金星,缓了缓,往外走去。
出门时在门槛上绊了一跤,脸朝下扑到走廊里。
好在走廊里铺着地毯,没觉得怎么样。
但是他已经完全没有了力气,扑腾几次站不起来,索性手脚并用的往前爬。
这时,一双金线绣麒麟的靴子出现在眼前。
谢芷的心脏瞬间疯狂跳动。
顺着靴子往上看,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眼前。
谢芷“嗷呜”一声扑上去狠狠咬住陆明策的小腿,眼泪鼻涕爬了满脸。
陆明策一动不动由着谢芷发泄,直到松开。
他蹲下身,大手抹去谢芷脸上的泪水,道:“怎么哭成这样。”
“你去哪儿了?”谢芷问。
“不是让你和陆昭仪离开了么?怎么又回来了。”
“你是不是准备丢下我?”谢芷冷声道。
“你离不开我,那陆昭仪怎么办?沅沅不是很喜欢她吗?”陆明策的声音幽幽的,透着股诡异。
“新仇旧恨”瞬间涌上心头,谢芷恶狠狠甩开陆明策的手,说:
“谁说我放不下你!你以为你在我心里有多重要?我告诉你,我与陆昭仪好得很,等我回去以后就带她走,从此以后天高海阔,我们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你和你的王宫我再也不会回来!”
陆明策怔了怔神,口中低声重复道:“天高海阔,与沅沅天高海阔……”他的面色一瞬间变得憔悴晦暗。
“那很好!起来,我送你出宫。”
谢芷扑腾着从地上往起爬,陆明策居高临下看着他,没有帮忙的意思。
谢芷心里越发恨,或许已经有人告诉陆明策自己昨晚找他多么狼狈,他以为我永远都离不开他,他“拿捏”住了我,又变回那个高高在上的王。
谢芷站起来,陆明策伸出手要同他牵,谢芷碰到苍蝇似的把手背后,嫌恶道:“两个男人牵手,不觉得恶心吗?”
雨后初霁,阳光出来,站在光里的陆明策虚的好像一个影子,一碰就散。
可是被愤怒冲昏头脑的谢芷并没有注意到。
这里出宫离东正门近,而陆明策带谢芷绕远路走了偏僻的西门。
一路上碰到形色匆匆的宫人,有三五成群的,有背着包袱的,慌慌张张的朝谢芷行礼,对陆明策却视而不见。
可是谢芷太愤怒了,没有注意到。
“美人,您怎么还在宫里呀!您……您快走吧!”有眼熟的宫人碰见谢芷,都快吓哭了。
她一脸悲伤道:“您多保重身体,王上他,他……”
谢芷心里咯噔一下,抬起头,陆明策高大的背影就在前面。
这时刮来一阵大风,天空乌云蔽日,宫女看着陆明策的方向,脸色瞬间变得惊恐无比,转身一溜烟儿跑没了影。
“快走,来不及了。”陆明策回头催促他。
谢芷跟着陆明策来到宫门外,宫门外的树上栓着两匹骏马,不耐烦的打着响鼻。
谢芷为了不露出自己的虚弱无力,率先爬上一匹骏马,他低头睨着陆明策,说:“怎么不上马。”
陆明策像从前逗他那般,说:“难道沅沅与陆昭仪浪迹天涯,还要带上我吗?”
心里的火腾的就冒上来,都到这个时候,陆明策还在嘴硬,那他倒要看看谁硬的过谁。
他深知这时如果撑不住低了头,这辈子就再也不会有“翻身”的机会。
“我走了。”谢芷扬起下巴,说。
陆明策说:“我给你置了宅邸,准备了忠心可靠的仆人,票号里存了银子,每到一个地方,都会有人来接应你。如果你想继续修炼,陆昭仪也可一同和你去巫溪镇……”
谢芷不耐烦的扬了一鞭子,马惊的一立,奔了出去。
走出好远,却没有听到马蹄追上来的声音。
谢芷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整个人呆住了。
站在阳光下的陆明策好像变成了一道影子,越来越透明。
他慌忙调转马头往回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
刚才还跟他说话呕气的人,怎么会像影子一样消失。
仿佛平静的湖面被打散,无数个透明的光点散开,谢芷从马上摔下来,伸手去抓,张开五指却什么都没有。
陆明策确确实实,整个人从他眼前消失不见了。
“你去哪了?”
“陆明策……”
谢芷的身体抖得不成样子,他心里隐约有了一个猜测,这个猜测像毒药一样紧紧锁着他的喉咙。
守门的侍卫走过来查看。
谢芷说:“你刚才看见陆明策了,他去哪儿了?”
侍卫跪地将脑袋磕的咚咚响,哭着说:“今日,王上已经在东正门,被……被……凌迟处死。”
谢芷身体猛的一颤,脑袋里出现一副画面。
东正门前,乌泱泱的百姓们站在高台下面。高台上是绑在架子上的陆明策,和磨刀霍霍的侩子手。
侩子手拿着一把锋利的小刀,从陆明策的心口剜下一块肉,鲜血淋漓的肉块扔到台子下面,宣告行刑开始。
人群里立刻发生一阵骚动,有人大哭有人大叫,有人想要突破层层围锁逃走。更多的是被激怒的人群涌向行刑台。
叛军挥舞着武器把人们往回赶,骚动很快升级为一场小小的战斗。身携武器,且有仙法助阵的叛军占据上风,但凡有不从者,便是手起刀落,地面很快红了一层。
一阵血腥镇压后,人群安静下来。人们不分男女老幼,无论是被迫的还是自愿的,都必须眼睁睁的看着他们的王上被处以极刑。
不远处的观景台上坐着三个气质不俗的修真者,分别是扶风派、诸暨派、磐安派派出的使者,来监督行刑。
此时他们脸上露出满意的表情,有陆明策这个惨烈的前车之鉴,以后整个大陆上将再无人敢与三大仙门作对。
而陆明策一死,想要得到云故国境内所有的灵石矿,便犹如探囊取物。
高台上在行刑,旁边一位唱官高声诵读陆明策的“罪己诏”。
成片的血肉雪花似的从高台抛下,不知是谁带的头,人们纷纷低头去捡,捡起来装到口袋里,握在手心里……
原来陆明策与叛军达成协议,以一己之身换取王城七十万百姓的平安——颁布罪己诏,向天下百姓承认云故国的王是一个残暴昏聩的君主,而暴君的下场就是身受凌迟之极刑。
一刀一刀的把肉割下来,那得多疼啊!谢芷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他从地上爬起来,茫然四顾。
这个世界上忽然没有了陆明策,他不知该往哪里去。
低头看了一眼俯在地上呜呜痛哭的侍卫,推开在他身上蹭痒的马头,恍恍惚惚的往前走了两步,脚底犹如踩在棉花上。
心里一直在想,那得多疼。
不知不觉,走到东正门前。
行刑的台子已经拆掉,人群也已散去,地皮上渗着一层暗红色的血,昭示着这里曾发生过一场屠杀。
谢芷游魂似的顺着地上的血迹走进一道小巷子里,巷子深处,血味冲天,一群人里三层外三层的围在一起。
拨开人群,地上铺着一块油布,油布中间放着一具被割的不成样的破烂骨架,四周摆着成堆的肉块,一个老人正拿着针线把皮肉和骨架缝合在一起。
看到有人进来,老头抬起眼问:“你拿来了什么?”
谢芷掏了掏兜,茫然的摇摇头。
这时有人风风火火的挤进来,说:“葛裁缝,这两块是我邻居捡回去的,我拿来了。”
只见他两手鲜血淋漓,小心翼翼的把捧在手里的肉块放在油布上。
“还缺什么?”谢芷问。
葛裁缝道:“王上的脑袋被那些人拿走了。”
有人说:“没有脑袋,王上看不清路,一不小心走岔了,就到不了极乐世界了。”
谢芷快速看了一眼那具和记忆中完全不一样的身体,不敢往深多想一步,不敢把这具身体和陆明策联系在一起。
他的脑袋里好像塞进去一团棉花,把最痛苦尖锐的事实包裹起来,现在他整个人是钝的,闷的,不清醒的。
他点了点头说:“好,我去找。”
他游魂似的从小巷子里出来,不知道去哪里找陆明策的脑袋,漫无目的的在大街上游荡。
脑子里一直反复的想,那得多疼。
这时,三个身穿仙门服饰的弟子迎面走来。
一名弟子道:“师兄,你看那小子拿着巫溪派的剑!
“巫溪派的人不是都缩着狗尾巴躲起来了吗?怎么还敢有人到处招摇晃荡。”
“走!我们去给他个教训。”
“等等!”三人中年纪较长的那个看起来比较谨慎,说:“毕竟是巫溪派的弟子。”
另一名弟子道:“巫溪派又如何,你看他脚步虚浮,神情恍惚,仿佛没有一点内力似的,而且这种时候还在外面逛,肯定不被门派重视。”
三人说着朝谢芷走过来。
谢芷紧紧盯着一名弟子手里的包裹,包裹坠着沉甸甸,布料上渗出暗色的血迹,正一点点扩大。
谢芷对几人的恶意无知无觉,眼里只有那个包裹,他伸手去拿。
那名弟子躲开,一脚踹在谢芷身上,谢芷踉跄后退几步,几人哈哈大笑。
“原来巫溪派的弟子这么废物!”
“小子,你师父是谁?说出来给大伙丢丢人。”
谢芷有些生气了,拔出剑,可是却使不出内力。
先前孟丞相给他下的迷药药效还没有过,那迷药专门用来对付修真者,现在他就像一只软脚虾一样。
他说:“把包裹给我。”
一名弟子道:“想要啊?你来抢,抢到我就给你。”
谢芷扑上去抢,那名弟子一闪身,谢芷扑在地上,在灰尘里打了一个滚儿。
另一名弟子夺过包裹,逗狗似的晃了晃,道:“你再来,来啊。”
谢芷丢掉碍事的宝剑,一头撞上去。
几人嘻嘻哈哈的把人捞住,你一拳我一脚,下的都是死手,把对巫溪派弟子的嫉妒和愤懑全部发泄在谢芷身上。
谢芷被打了个半死,嘴角噗噗冒着血,躺在地上昏昏沉沉。
这时候他脑子里想,那到底有多疼啊,比现在疼多了吧。
几人打够了,停下手,商议如何处置谢芷。
“直接杀了干脆,一个巫溪派的外门弟子而已,碾死只臭虫。”一名弟子说着,就要拔剑。
旁边弟子连忙压住他的手,说:“师兄先别急,我看这小子长的不赖,不如让我带回磐安去,呃……我有个师叔,偏好这口。”
“哈哈哈哈哈哈早就听说磐安派口味奇特,那师兄买你这个人情,这小子你带回去长脸。”
三人说话之际,谢芷突然暴起,扑上去夺过弟子手里的包裹,胸口又挨了一剑,摔在地上,尘土飞扬。
他对伤及命脉的伤口好像无知无觉,哆嗦着手把包裹打开,露出里面苍白的人头。
谢芷迫不及待的低头亲了亲冰凉的嘴唇,忽然一阵钻心的疼痛刺破他的心脏。
这时他才真真切切的感觉到失去挚爱的痛苦。
只是他内力全无,筋脉俱损,身上的伤口汩汩流血不停,已经快要死了。
他猛的抬起头,眼睛血红,瞠目欲裂,仿佛从地狱爬上来的恶鬼。
三名弟子竟不约而同后退了一步。
他盯着三个衣着不同门派服饰的仙门弟子,说:“你们都得死。”
“都得死。”
说完,把人头紧紧的拢在胸前,心满意足的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