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谢芷醒来,陆明策已经不在了。
一起消失的还有随侍在他身边那些乌泱泱的宫人,以及他原本打算久居而搬来的各种物品。
谢芷赤脚跳到地上,揪住一个脚步匆匆的宫人,急道:“陆明策去哪儿了?他打算禁我的足?”
宫人忙道:“王上去上早朝了,吩咐奴婢们好生伺候您,并没有禁您的足。”
谢芷心中直觉不对,又说不上来哪儿不对。
“那他的东西呢?他不在这里住了?”
宫人没有回答,而是小心翼翼道:“美人,让奴婢伺候您更衣梳妆。”
谢芷像个木头人似的,被十几名宫人团团环绕着,穿上了繁琐复杂的宫裙,装扮起叮叮当当的珠翠首饰,化了精美的妆容,连额头的桃色花钿都比往日更加灵动。
他的胸膛起伏越来越大,眼中浮现出深刻的恨意,说:“是陆明策吩咐你们把我打扮成这样的?”
不明真相的宫人们听着话音不对,哗啦啦跪倒一片,领头的解释道:“回禀美人,今日是您大婚的第二日,自当盛装打扮,亲族命妇已在外等候……”
“我不要。”谢芷打断她说话,声音阴森森的,却又含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把这些都洗掉,给我找一件男装过来。”
宫人惊恐的瞪大眼睛,“美人,您不要……”
谢芷嚯的转头,看着她,字字清晰道:“你不知道我是个男人吗?你伺候了我这么久,真的不知道我是男人?还是你也和陆明策一样,都想把我变成一个女人。”
宫人吓的连话都说不出来,伏在地上瑟瑟发抖,谢芷不理会她,对旁边的宫人道:“去,取一件男装过来。”
那名宫人跳起来,跑的比兔子还快,很快双手捧着全套的男子服饰回来。
谢芷并不用他们伺候,自己绕到纱幔后面,不一会儿便装扮利落,又用净水洗了脸,拆了头上的发髻,命人将头发束起,戴上一只小巧的碧玉发冠。
早膳过后,命妇们入殿觐见后宫新主。
众人鱼贯而入,却见高座上坐着一位唇红齿白,姿容卓越的小公子。
这……这是……哪位?美人呢?
宫人机敏道:“还不拜见美人。”
一干不明所以的妇人倒头就拜,谢芷道:“诸位都是长辈,多礼了,请起来吧。”
有先前见过谢芷的王妃,此刻仔细端详谢芷的容貌,虽是男装打扮,不过确确实实是那一位。
原来这位新美人喜欢作男子打扮?真是一个奇怪的爱好。
谢芷胡闹的行为当即传到了陆明策耳朵里。陆明策正在批奏折,沾墨汁的手一顿,道:“随他吧。”过了一会儿,又道:“以后他的事情不用告诉我了。”
一上午后宫里迎来送往,客人络绎不绝,到了晌午,终于人散尽了,安静下来。
宫人张罗好午膳,谢芷饿坏了肚子,埋头苦吃一阵,放下碗,道:“王上中午不来了吗?”
“晚上来不来?”
宫殿里鸦雀无声,宫人们垂着脑袋忙忙碌碌,仿佛没听到他的问话一般。
“那明天也不会来了吧。”谢芷仿佛明白了什么,若有所思道。
他拿起一张薄饼,卷了一块鸭肉,捏起一撮菜丝放上去,细致的卷好,塞到嘴巴里,一边嚼一边想。
他脑子现在还有些转不清楚,看着桌上的珍馐美味,看着这舒适华丽的大宫殿,除了没有陆明策,他好像并没有失去什么。
如果失宠的生活是这样的——不会被赶出去,不会过从前那种朝不保夕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生活,其实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而且他再也不用装女人了。
想到这里,一股振奋的感觉涌上心头,谢芷飞快又卷了一块饼塞到嘴里,这回连咀嚼都有力多了,小白牙嘎吱嘎吱的响,眼睛盯着桌上那盘酱香四溢的烧羊肉熠熠生辉。
贴身女侍忽然跪下,带着哭腔道:“美人,奴婢心疼您。”
大嚼的动作一顿,谢芷道:“心疼我做什么。”
女侍道:“王上心里是有您的,奴婢们都看在眼里,您去和王上认个错,就算……就算您是男儿身,可是从前的情分做不得假啊。”
谢芷掐了掐额头的伤口,心想,那是你没见他昨晚震怒的样子,像我杀了他全家似的,我可不去触这个霉头。
想到昨晚发生的事情,谢芷心里一阵不舒服,对陆明策的怒气有之,不过更多的是对自己卑微无助的厌恶。当陆明策想摆布他时,原来他竟一点反抗之力都没有。同样是男人,这样废物的自己可真够恶心的。
午膳过后,谢芷在殿里缓缓散步消食,走到窗边,推开窗户,远处太湖波光粼粼,绿色茵茵,他倚框欣赏了一会儿春景,手掌一翻,从袖中探出一只纸折的蝴蝶。
纸蝴蝶上流淌着淡淡的灵力,向空中一抛,震着翅膀飞走了,摇摇晃晃的隐入湖光春色中。
这只蝴蝶是当初驱蛊之时,巫溪山的长老留给他的,告诉他若是将来想学习修仙之术,便用这只蝴蝶联系他。
那时候谢芷对修仙什么的并不感兴趣,他只想有吃有喝的把这辈子过完便算圆满,什么长生不老飞升成仙,仿佛是梦里的事情。
没想到今非昔比,陆明策狠狠推了他一把后,竟教他改变了想法。
蝴蝶飞去了巫溪山又飞回来,带回来巫溪派的入门修炼心法,还有大长老的一句承诺——筑基之后便可做他的入室弟子。
四大仙门之首的巫溪派长老当他的师父,这可太有面子了,更何况陆明策才不过是个外室弟子,纵使他人间帝王的身份不便避世修炼,可说到底,还是差了自己一筹。
谢芷自己摸索了几日,没想到竟无师自通,修炼起来仿佛鱼儿游入水中般自在顺滑。
自此沉迷进去,躲在宫中不问世事,没日没夜的修炼。
而陆明策自从那日走了以后,便再也没有回来过,也没有再过问谢芷的任何事。
宫里的人个个人精似的,怎么会看不出谢芷失宠了。
一个不被君王眷顾的失宠之人,曾经站过高位,掉也掉在了谷底。
烈日炎炎酷暑当头之时,宫里连一盆冰块都分不到。每日御膳房端回来的早午晚膳就算不是馊的,味道也不会太好。
至于谢芷宫里的宫人,出去自觉低别人三分,被冷眼欺负是常有的事。有人受不了,悄悄找领事请求调离,渐渐地,谢芷身边的人越来越少,整个凤芷宫自上而下从里到外都透着一股子落魄味。
这日谢芷打坐结束,精神抖擞的跳下床,桌上放着宫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取回来的午饭,他皱着鼻子嗅了嗅,一股酸败味道传来。
他修炼了三个月,才算刚摸到修仙的门槛,吸风饮露不做想,还是要乖乖的找吃食填饱肚子。
贴身的两个女侍不知道又跑哪儿去了,这两个人倒是忠心耿耿,不过偌大的凤芷宫现在事繁人少,二人常常忙的忽略了谢芷。
谢芷出了宫,向禄阳殿的方向去。禄阳殿里住着一位先帝的昭仪。曾有一次他半夜觅食误闯大殿,见窗边坐着一个白衣胜雪的女子,对月神思,神情脆弱,美的仙女一样。
仙女用精美的茶点招待了他一顿,此后谢芷一饿肚子,就忍不住想起那晚美丽的女人。
路过太池,湖那边浩浩荡荡来了一行人,是君王出行的仪仗。谢芷眯起眼睛,瞧见风波亭中对坐着二人。
一个是陆明策,另一个……他快把眼珠子瞪出来了,隐约看出是名年轻女子,衣着妆容都是精心装扮过的。二人似乎相谈甚欢。
谢芷揉了揉几乎饿到绞痛的肚子,嘀咕了一句什么,转身离开。
禄阳殿里,谢芷躺在冰凉凉的地板上,枕着仙女昭仪的腿,美滋滋的叼过昭仪指尖的糯米糕。
昭仪怜爱的摸了摸谢芷的发顶,从自己的头发里取下一把木梳。 她原有个弟弟,几年前随王上南征钟鸣国时战死了,死的时候,也就谢芷这年纪。
“我刚才来的时候看见湖边有很多人。”谢芷说。
昭仪把谢芷的束发解开,慢慢的打理发丝。
“他们簇拥着一个很漂亮的女人。”
“是王上春天时娶的那位美吗?听说十分受宠。”陆昭仪慢悠悠的说。
她还不知道那美人已经被打入冷宫,摇身一变成一个总饿肚子的小公子,来爬她的窗。
“不是。”谢芷声音闷闷的。
谢芷长了一头好发,陆昭仪将其梳顺铺在腿上,仿佛缎子般柔韧润泽,在日光下流淌着淡淡的金色光芒。
谢芷拈起一束发尾,在手里搓呀搓,发丝转着转着,忽然一串冒着金星的彩虹出现,陆昭仪掩口轻笑,谢芷也眯着眼睛乐了。
他道:“这几日我修炼又精进了。”
“什么时候能筑基?”陆昭仪问,她不懂修仙一事,只是听谢芷说过,筑基之后便可拜入仙门,从此心里就惦记着了。
谢芷道:“筑基啊……那要很多年的,不过,有一件事怕是很快要成了。”他意味深长道,脸上露出古怪的表情。
回去时候,又路过风波亭,仪仗队还停驻在那里,只是不见了陆明策和那名女子的身影。
未免惊动到那些人,谢芷从旁小路穿过,忽然一声压着嗓子的呵斥声传来,“什么人!”
一柄寒光凛凛的剑立刻架在他脖子上,谢芷本来可以躲开,但他听出是陆明策贴身侍卫的声音,于是忍着没有动。
树丛后面响起簌簌的脚步声,有人推开树枝出现在谢芷面前。
谢芷抬起头,心脏猛地一锤,耳朵嗡的响了一下,这是大婚一夜以后,他第一次见到陆明策。
陆明策这时的模样他都来不及看清楚,忽然想起自己作男子打扮,手背到身后狠狠掐了掌心一把。
陆明策盯着这个突然出现在面前的人,眉头微微蹙起。
心里本能抗拒谢芷现在这副男人的模样,可还是把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谢芷这日子肯定过的不好,都挂在明面上了。瘦了,眼睛大下巴颏尖,面色大不如从前健康红润,白寡寡的泛着青。
不能再盯着脸仔细看了,要是想起从前漂漂亮亮明明媚媚的女孩子的模样,心脏又要发痛。
身上穿的这件衣服好像从前见过,不是大婚前做的吗?那时候什么天气,现在什么天气,也不怕捂出一身痱子来。
哦,想起来了,谢美人早已经失宠,再不会有宫人捧着成堆的精美珍贵的布料供他挑选裁衣。还有件苏缎的衣裳让他穿着装点门面,已经是王恩浩荡了。啧啧,袖口都磨出了窟窿,真是可怜。
怀里抱的这匣子做什么?宝贝似的抱的这么紧,又神色慌张的从小路上出来,怎么,是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
陆明策眼神示意,侍卫接过谢芷怀里的匣子,正要打开确认安全,陆明策伸手道:“不必了。”
匣子来到陆明策手上,食指推开盖子,露出里面寒酸的几块点心。绿豆酥和糯米糕,从前这种粗糙的糕点宫人都不敢拿到谢芷眼前,如今却被他宝贝似的抱在怀里。
一块糯米糕上面咬了一个小小的牙印,旁边口水濡湿的地方还没有干透,怎么,边走边迫不及待的咬了一口,就饿到这种地步了吗?
谢芷的耳朵又嗡的响了一下,脸颊瞬间涨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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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婚后初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