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谢芷手捧着一面古铜小镜在无定界中乱走,他眼睛盯着镜面看的津津有味,脚下的木屐将青石板地面敲得“咯噔咯噔”直响。
路过手下出言提醒:“界主,小心脚下。”
谢芷痴迷的盯着镜子,“嗯”了一声。
又有一手下提醒,“界主,小心摔跤。”
“界主!”
“界主!”
摔什么摔?跤什么跤?我一飞升期大能,难道还能摔个屁股墩儿?这里忒吵闹,得过桥寻一人少清净之处。
走到无定桥边,桥那边是录魂亭,整座亭子里外写满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有枉死不甘入轮回的魂灵与无定界签订契约,契约内容皆记载于此亭中。
桥下是恶念河,世人皆有恶念,但肯承认心中恶念的人少之又少,于是世间被抛弃之恶念全在此河里沉浮,河水波涛翻滚,咕嘟咕嘟仿佛开锅,无数恶念(恶鬼)蛰伏水下,等待时机拉人入渊。
无定界常年阴雨连绵,天地昏暗,地面少有干燥的时候,青苔几乎覆盖了所有能生长的角角落落。
这时天上飘起小雨,雨点打湿了谢芷的青衫,把脸孔浸润的白生生。
谢芷穿着在雨水里直打滑的木屐,眼不看路的上了无定桥。无定桥仅两头固定在河岸两侧的大古树上,桥身并无支撑,有人在桥上行走便摇晃的厉害,谢芷能坚持走到桥中央已是意外,四脚朝天掉到恶念河里就是意料之中了。
“哗啦”一声溅起一片水花,闻到有生人落水的味道,贪婪的恶念(恶鬼)仿佛几辈子没吃过东西似的一拥而上。
几秒后,本该一具白骨浮上水面,可眼前的景象却是恶鬼们一个赛着一个翻肚皮,侥幸活下来的恶鬼一弹丈远,害怕却又不舍离去的徘徊在四周,涎水滴答的盯着谢芷。
此人恶意深不可测,是一块上等美味的肥肉。
但力量强大,无定河中所有恶鬼一起上,不知是否有胜算?若是再加上录魂亭中冤鬼……啊哈!它们可以掀翻整个修真界。
无定界上空的灵力忽然波动的厉害,谢芷出手在水面上击了一掌,压制住了蠢蠢欲动的恶鬼们。
谢芷手里的铜镜在落水一刻脱手,不知掉到何处。他无暇理会四周瑟缩着越来越多的恶鬼,自顾自在水里摸索半天,忽见一恶鬼口中叼着一个亮闪闪的东西,抓过来一看,是面铜镜,只是镜面已经被恶鬼锋利的牙齿咬裂,画面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谢芷抿着唇角绷出一个生气的弧度,抓住恶鬼左右开弓两耳光,恶鬼登时化作一缕黑烟消散在空气中。
其余恶鬼见此人竟然比它们还要凶恶,一哄而散。
这时镜中景象忽然发生异变,但是镜子已被损坏,稍微倾斜一下画面就变得模糊不清。
谢芷浑身上下湿漉漉,站在水里一动不动,目不转睛的盯着镜子。
镜子里是一群打架的红蚂蚁,只见刚才还撕咬的难舍难分的双方,现在已初见胜负端倪。一方的红蚂蚁被咬的死的死伤的伤,剩下几只勉力支撑,很快就要不行了。
就在这时,一只红色大蚂蚁从天而降加入战局,先是帮战败的一方抵挡了几招,接着掳起其中一只重伤的红蚂蚁,逃之夭夭。
谢芷看的咬牙切齿。
镜子中这对战的红蚂蚁双方,就是谢芷派出去的隼大隼二一队人马和诸暨派林樵鹭一行人。眼看着诸暨派废材少主不敌无定界杀手兄弟,马上要全军覆没,不知哪儿来的多管闲事的混蛋,把林樵鹭救走了。
人救走就救走了,死人有死人的用处,活人有活人的用法,只是他手下那两个号称无定界第一杀手的兄弟俩,有个致命的弱点——一旦任务失败,就会大受打击躲藏起来,短则三五月,长则三五年,严严实实连根毫毛都不露。
这俩属下是他的左膀右臂,现在臂膀自己跑了,他必须得去找回来安上。
谢芷把镜子拍向无定河里,脸上露出阴郁鬼魅的表情,活脱脱一只将要从地狱爬向人间的恶鬼。
……
由铜陵往蜀地去有一条官道,官道中段坐落着一座栖霞山,过去栖霞山,就到了蜀地。
进了蜀地,官道两旁渐渐热闹起来,村镇几乎一个连着一个,路上行人往来络绎不绝。此地女者时兴养蚕织布刺绣,名为蜀锦的丝织品闻名天下,是人间帝王的御用品,连修真者都以穿蜀锦织就的衣物而意得。男者种灵药材贩灵药材,灵药材比普通药材多一分灵力,可以炼制各种灵丹妙药,在修真界是仅次于灵石的通硬货。
其实人们少有知道,这块富庶之地在**百年前,是一处道路不通、妖魔鬼怪横行、民不聊生的养蛊之地。后来来了一群修道者在此处开山建派,驱赶妖魔,组织人们打通出蜀的道路,将养蚕织布种植灵药材的技术教给当地百姓,慢慢地,蜀地才变得富饶。
天上淅淅沥沥下着小雨,栖霞山下,官道旁,一处小小的茶肆里,七张桌子坐得满满当当。一桌附近干完农活的山野村夫,两桌收灵药的药贩子,三桌赶路的道修,还有靠窗的一桌,独自坐着一个头戴纱帽身穿白衣的年轻剑修。
剑修面朝墙壁而坐,背影挺拔修长,他身上所穿白衣是浔阳江家的家服,浔阳江家与骊山明家是仅次于五大仙门的两大世家,江家修无情道,难道这是江家弟子?
再看脚下靴子陈旧,靴口却绣了一圈旋草木纹,旋草木纹是青城派惯用的祥纹,只有青城派弟子可以穿戴有此纹饰的衣物,这可就奇了怪了。
一个人能够既给江家当弟子,又拜入青城派?俗话说好男不娶二女,好弟子当然也不能有两个师门。
那三桌道修猜测年轻人的身份无果,渐渐无趣,又听到隔壁桌的药贩子在谈论即将举行的修真大会,于是也加入到谈话中。
修真界每隔五十年举办一次切磋交流功法的大会,名为修真大会,是修真界第一热闹的大盛事。千百年来,修真大会一直由扶风派、巫溪派、磐安派、诸暨派四大仙门轮流组织。
五百年前,原本名不见经传的青城派异军突起,硬生生打破了修真界四大仙门坐庄的格局,于是四大仙门变为五大仙门,这次的盛会便轮到青城派组织。
一打扮颇有边疆少民风格的老道修用不太纯熟的官话激动道:“买买三!我们红河十二乡就有两个修道的,一个是我师父,三年前仙逝了,一个是我,我活了七十年,从来没出过红河,这是头一回!蜀地可真热闹!”
和老散修同桌搭伴的道修问:“老道友从来没出过红河,怎么知道青城派举办修真大会?又怎么……想到赶来参加?”
他本意是好,要想上青城山参加修真大会,须得有请帖才行,这老散修来自于边疆红河,那里落后闭塞,修道之人如他所说,只有他师父和他两个人,想必青城派的请帖不会大费周章的送到那种地方。而且老散修言谈之中都是出来见世面的惊喜,如果真到了青城山脚下,因为没有请帖而不能参加,恐怕会大失所望。
老散修先不回答,从横挎在胸前的包里掏出一块印染布,那印染布折了有四五层,层层打开,露出里面防水的油纸包,又将油纸包打开,是一块十分柔软的缎子,显然这缎子也不是主角,众人都盯着老散修的动作,见他动作神秘而珍爱非常,不由屏住呼吸,心中猜测难道这里面有什么不世之宝物,拿来献给青城派换一张进场的请帖?
终于全部打开,老散修大呼一声:““买买三,看见莫得!”
“青城派专门送给我的请帖!上面写着:红、河、洞、主、道、启。红河洞主是我师父,不过现在是我了。”
邻桌一名少年前倾身体探着脖子正看的入迷,一屁股坐回凳子上,上当受骗般忿忿道:“还当是什么宝贝!这请帖有什么稀罕,我门派收到五十张,全派上下连扫院子的小弟子都发了一张还有余呢。”
和他同桌而坐的长辈斥道:“小儿不得无礼!”向老散修抱拳表示歉意,老散修笑呵呵的摆摆手,将请帖细致的原样包裹起来,美滋滋的眯了一口茶。
青年道修在气鼓鼓的师弟胳膊上捏了一把,压低声音道:“师叔,师弟刚才说的也不算错,这修真大会的请帖确实算不得什么宝贝。我们这一路走来,见到过记录在册的门派世家,也见到过那些犄角旮旯的小门小派,还有一些名不见经传的散修,他们都拿着青城派的请帖,修真大会虽说是修真界第一大盛会,人人都能参与,可是这请帖发的……发的未免太廉价了些。不知青城派是做什么打算?”
少年心直口快,说:“我看是要炫耀他们家大业大罢。”
师叔怒道:“又胡说!真不该答应你师父将你带出来,你这张嘴迟早要给我惹出祸来。”
“诶!莫要训斥小孩子,我看这小道友说的没什么错,家大业大与人炫耀,犹如锦衣日行,富贵还故乡,纵使青城派这般大仙门也不能免俗,更何况他们家里还藏着那样一位大能。”说话的人与他们隔了三张桌坐,却将这桌人所谈论之话听的一清二楚。
师叔心下一惊,侧头看去,说话之人是个面皮青白的青年,整个人呈现出一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瘦猴样,他身上衣物脏且破,看不出门派特征,刚才他们互相引荐时,这人一直忙于偷嘴同桌道人的果子,是以不知来头。
少年大声道:“道兄,你知道什么内情吗?青城派家里藏了什么大能?说来听听罢,我请你吃茶。”
“老板,将你店里最好的茶给那位道友上一壶,再来两盘茶点,都算在我账上。”
师叔气的吹胡子瞪眼,又想到那人听力非比寻常,只是用眼神气狠狠的瞪着师侄,并未说出斥责的话来。
少年道:“师叔莫要担忧,我用的是师父赏我的零花钱,不用你的钱做人情。”
那道修笑呵呵道:“小道友出手大方,把点心换成新鲜果子吧,我爱吃这山上的野桃儿。这其中并没什么内情,我知道的,你的师叔也知道。我们都知道,是因为我们比你虚长几百年。”
少年瞧他师叔一眼,嘟囔道:“师叔可不爱和我们说这些,道兄,我年纪小,就爱听这些故事,左右外面下着雨,一时三刻咱们也赶不了路,您就给我讲讲吧,讲累了,喝两口茶润润嗓子,一会儿要是有卖热豆腐的贩子过来,我再请你吃上一块香喷喷的热豆腐。”
那道修很高兴,哈哈大笑道:“好嘛,我也爱吃热豆腐蘸辣椒酱。那我今日就当个说书先生,给小道友讲一讲青城山大能的故事,我讲到哪儿,你就听到哪儿。”
“我说的那位大能,这两百年里,他在青城山顶的苍梧崖闭关修炼,甚少出来走动,所以你们这些年轻人才不认识他。”
闻言,那面朝墙壁而坐,静静吃茶的剑修回过头来,看了一眼,面庞遮在面纱下,看不清神情。
“先前咱们说过,五大仙门轮流组织修真大会,就跟摸牌九做庄似的,一家一家轮着来。要想在修真界当庄家,这第一个条件就是家中必须藏一位飞升期的修道大能。
飞升期的大能,当世仅有五位,青城山上那位大能便是其中一位。其他四仙门的大能,皆是活了成百上千年的老妖——老神仙,高高在上,神神秘秘,无人窥过真容。
唯有这位大能,是那么的……那么的平易近人,充满烟火气息。”道修脸上露出怀念的神情,他两腿忽的一缩,整个人就轻轻巧巧的蹲在了凳子上,仿佛一只蹲在岩石上的猴儿。
少年问道:“道兄,这位大能叫什么名字?”话音落下,忽然诶呦一声,眼泪汪汪的抿住嘴。原是师叔见他越问越不像话,一时恼怒,在桌子下面狠掐了他大腿一把。
道修道:“大能的名字我自然知道,告诉小道友也未尝不可,只是大家做个见证,我可不是编排他老人家坏话,我也没说过青城山半点不好。我对他老人家的尊敬由口至心,从一而终。”
有人大声道:“你快说吧,青城派又不是扶风派,才不计较这些。”
“这位大能姓谢,单名一个芷字。两百年前,我有幸亲眼见过大能一面,还有幸亲耳听到过大能的声音。”
“那是在磐安派组织的那场修真大会上,我听见大能同他师弟鹿尊主说,五百年里,哪家举办的哪一届修真大会最隆重盛大?”
“鹿尊主说,要属五百年前扶风派举办的那场巴陵献骨最盛大隆重。”
“大能说,两百年后,就轮到咱青城派举办了,要办就办最大的,比巴陵献骨还要大,以后世人提起修真大会,就只能想起咱们青城派举办的这次!”
少年恍然大悟道:“所以这届修真大会才这样声势浩大,原来是大能要出风头嘛!”
道修说:“大能是那样的人。”点了点头,“他是那样的人。”说罢,抓起一颗桃,只三口就将桃肉嗦的干干净净,嘴唇一努,一颗光溜溜的桃核落在桌上。
那窗边的剑修,自有人讲起青城山大能的故事后,就坐斜了身体,听得专注。听到那道修说:“他是这样的人。”勾唇轻笑一下,将茶碗中的冷茶水饮尽,在桌上放下两粒灵石,正要起身,忽然看见窗外直直立着一个人,穿着洗褪了色的青衫,身上被雨水浇的**的,眼神直勾勾的盯着他。
男子的眼雾霭霭的,好像蜀地的雨都下到了他的眼睛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