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午睡时,谢芷做了一个噩梦。梦里他好像又回到刚来钟鸣城的那段日子。
他在街头流浪,吃不饱穿不暖,被人打骂驱赶,半夜在破庙里栖身,有点风吹草动就吓个半死。
他记得有个人来带他回家,可是那个人是谁?
白茫茫的雾里,谢芷看见一个挺拔瘦削的背影,头也不回的走远。
他拔腿去追,可脚底下仿佛生了根,将他牢牢坠在原地,动也动不了;想喊,嗓子眼儿仿佛被棉絮糊住了,喊不出声。他拼命挣扎,心里慌的像死了爹娘,憋的快要窒息过去,眼底大颗大颗泪水砸下来。
外殿,陆明策正和几个臣子议事。就在众人为一件小事争论的不可开交时,他走了一个神,心里突突的打鼓,仿佛有不好的事要发生。
陆明策的思绪从远在云故国宫里的太后,到孟丞相,再到他最近忙碌的这件大事——将钟鸣国重新划分郡县一事,都细细思索了一番,没有想到丝毫不妥的地方。
帝王的眉头慢慢舒展开。
就在这时,内殿的门忽然推开,谢芷形容乱糟,一瘸一拐的跑出来,带着急迫且叫人心焦的哭腔喊道:“哥哥……”
陆明策的心脏猛的一跳,抬头看过去。
大殿里鸦雀无声,正在争论的大臣都闭了嘴,瞠目结舌的看着这个不知道哪里跑出来的……说女子似乎年纪太小,说小孩……又觉得这位好像就是这些日子/宫里都在传的深受王上宠爱的美人。
谢芷怯怯的停住脚步。这些天被耳提面命的教导,脑袋里塞了不少礼仪规矩,知道眼前的场合绝对不允许大声喧哗。
不过这时想起来,是否已经太迟了。
他心虚的去看陆明策的脸色,陆明策从座椅上站起来,眉头皱的能夹住苍蝇。
谢芷心里害怕了,转身就往回跑,陆明策厉声道:“站住。”
谢芷停下脚步,却不敢回头,听着身后越来越近的脚步声,飞快道歉道:“哥哥对不起……”
陆明策几步走到谢芷身前,用身体挡住身后一双双探究的视线。
谢芷被一双大手搬的转了一个方向,双手被陆明策紧紧抓住,急着辩解道:“我做噩梦了,梦见你不要我,你在前面走,我追不上你,你越走越快,怎么喊你都不回头,我好像又回到破庙里,饿肚子的感觉特别真实,醒来以后你不在,很害怕……”
陆明策没说话,好看的薄唇紧紧抿着。
谢芷声音渐渐低了,心虚的垂下脑袋,看见自己赤/裸踩在地板上的双脚,不好意思的动了动脚趾头。
陆明策却没有发火,说:“我不会丢下你,回去让周姑姑把头发梳好。”
然后看见他的脚,忽然换了一种严厉的语气,掐住谢芷的脸,说:“再光着脚衣衫不整的乱跑,罚你一天不吃饭。”
谢芷抖了一下身体,敛眉顺眼道:“是,哥哥。”面朝着陆明策往后退了两步,把内殿的门抵开一道缝隙,耗子似的溜了进去。
谢芷回到内殿里,心里做噩梦时留下的惊恐情绪依然未散去,他一阵翻箱倒柜,只从小茶柜里找出来一盒泡水用的香橼干。
自从他的食量长的有些收不住后,陆明策就下了令,整个朝华殿,在非用膳时间不许出现任何可以入口的东西。
谢芷坐在桌旁,抱着木盒子“咔咔咔”嗑着香橼片,又苦又涩,可是不能停下来。
梦里那股饥饿感是如此的清晰、惊心动魄,他要把自己肚子里每一丝缝隙都填满,永远不会有饿肚子的机会。
每嚼一口,都会下意识的望一眼殿门。
这时,宫人端着热气腾腾的甜梨汤和现烤的点心进来,道:“谢姑娘,王上让您吃些点心垫垫肚子,并让奴婢告诉谢姑娘,吃饱了再睡觉,就不会做噩梦了。”
谢芷的面前摆上了他最爱吃的梨汤和点心,手里苦得掉渣的香橼片被收走。
他立刻拿起勺子,舀了一大勺梨汤吹了吹倒在嘴里,另只手已经把一块热烘烘的点心塞进去,汤汁瞬间将点心泡软融化,曼妙的滋味在口中弥漫开。
他低下头狼吞虎咽着,忽然想到,他一点都不喜欢陆明策,他只是需要一个能让他永远不用再挨饿的人。
陆明策是一个勤于政务的帝王,小朝会一直开到晚膳后,窗外黑漆漆刮着寒风,宫人进来将大殿里的灯都掌起。
几个老臣腹中饥肠辘辘,腿软的立不住,心里叫苦不迭,心想,王上,您跟自己较劲儿,何苦拉上我们这几把老骨头。
一直到戌时过半,陆明策终于大开恩典让众人散了。
谢芷等了整整一下午一晚上,坐在凳子上直勾勾瞪着殿门,眼睛都快瞪瞎了。
听到外面传来动静,一个激灵精神起来,坐直身体。
陆明策回来,宫人们立刻忙碌起来,伺候着更衣洗濯用晚膳。谢芷坐在桌旁,双手放在膝盖上,看着乖巧,一双又圆又大的眼睛却是死命瞪着陆明策。
陆明策视若无睹,兀自忙完自己的事,并没有来哄他。
谢芷终于憋不住,气势也没了,喊了一声,“王上……”声音期期艾艾的,他知道什么时候喊王上,什么时候喊哥哥,最能让陆明策心软。
陆明策眼皮抬也不抬,谢芷跳下凳子,靠了过去,“哥哥……”
陆明策侧头看他,眼中并无动容,谢芷咬了嘴唇内壁一下,并不想说服软的话,可是他现在已经完全忍受不了陆明策不理他了。
脑袋里不知道想到什么伤心事,眼眶一热,一串泪珠掉下来,转身就跑,被陆明策抓住领子扯回来。
陆明策惊讶的低头看他,渐渐又忍俊不禁,小孩的脸皮之厚是属实罕见的,他用食指刮了一下,这是眼泪吧,鳄鱼的眼泪?
谢芷羞耻难耐,泪眼怒视陆明策,语无伦次道:“我不喜欢你了,你可以不要我了……”
陆明策笑着把人揽到怀里,说:“知错了吗?”
“没有。”谢芷趴在他肩膀上,带着哭腔斩钉截铁回答道。
陆明策道:“我就该再把你送回偏殿去。”
谢芷一听就急了,死命挣扎起来,这点力量在一个成年男子的眼里根本不算什么,陆明策夹着他的腿制着他的双手,说:“嘘——听话点。”
谢芷才不是个听话的小孩,挣扎的愈加厉害。陆明策并没有动真格的,四两拨千斤的就让谢芷自己用完了力气,趴在他肩膀上气喘吁吁,呼出的热气吹的颈间又麻又痒。
陆明策这时才徐徐道:“宗室里那些孩子见了我,大多低着脑袋缩着脖子,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我不喜欢,你是我唯一见过敢在我面见放肆的小孩,不过我并不怪罪你,我喜欢你身上的野劲儿,像一股不受拘束的风,可以自由自在的去任何地方。”
这是在夸他吗?谢芷疑疑惑惑的竖起一只耳朵。
“不过任何地方都有它的运行规则,你从前没人管教的那一套,在宫里行不通。你害怕挨饿受冻,就要好好待在我身边,而我身边,绝不会留一个没有规矩的人,懂吗?”
谢芷瞪大眼睛,陆明策甚少这样疾言厉色的威胁他,而且他野兽一般的直觉,感觉到陆明策这回是认真的。
谢芷缓缓软下身体,依偎在陆明策怀里,低声道:“我知道了。”罕见的规矩顺从。
陆明策笑了笑,说:“晚膳吃了多少?再陪我用一些。”
谢芷尖利的牙齿磨着陆明策的领口布料,脸上露出一个坏表情,我永远都不会喜欢你。
打一棒子给一个甜枣,从前花楼里他见识过太多这种手段。
谢芷不是一个心智软弱的人,相反,他聪明,尖锐、偏执、满肚子不服管教的坏心眼儿。
陆明策搂着怀里小小单薄的一片,心中不由得叹息一声,这个滑不溜秋的小孩,比朝中那些老奸巨猾的大臣都棘手。
……
大雪封了回云故国的路,回去的日子一推再推。半个月后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几匹疾驰的骏马载着三五人从北而来,马蹄踏踏声一直响进宫里,宫人匆匆来禀报,孟翰林来了。
孟竟孟翰林,丞相孟学良三子,陆明策幼时的玩伴,同窗好友,二人情谊深厚。
陆明策激动地来到门口迎接,将满身风雪正欲下拜的孟竟拉进来,道:“三哥,你怎么来了?”
孟竟将沾满雪花的大裘脱下递给宫人,笑道:“父亲说王上开春时带领大军出发,深冬却还迟迟未归,恐怕这钟鸣国里有什么绊住了王上的脚,于是派我来为王上解忧,好让王上早日归国。”
陆明策笑道:“钟鸣国内连日大雪,大军迟迟不能出发,恐怕今年的岁首不能在王城里过了,母后如何了?孟丞相身体可还好?先将热茶喝了。”
孟竟一口气将杯中的热茶饮尽,身体才觉出点热气,道:“臣来钟鸣国前入宫拜见过太后,前些日子巫溪派的仙长来宫里给太后请过脉,太后身体康健,一切安好,只是想王上想的紧,让我转告王上,早些回来。父亲身体也好,入冬时染了一场小风寒,服用了巫溪山仙长的灵丹,现在已无大碍。”
陆明策口中连连道:“很好,很好。”
孟竟用热毛巾擦了脸,又灌下许多热气腾腾的汤水,整个人终于活泛过来。
陆明策看见桌上有道玫瑰牛乳酪,问身边的宫人道:“她睡了吗?”
宫人道:“谢姑娘还没有睡,说等王上回去给王上讲鬼故事。”
陆明策道:“将这道牛乳端去给她,叫她喝了早点睡觉,鬼故事明日再讲。”
宫人“是”了一声,端起牛乳酪轻快的退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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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第 37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