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下不留神 第58章 第五十八章 暗流（一）

杨悠雁接下了符箓，盘算后道：“我刚刚听弟子们讨论枭夜之死，此事已经传遍八大宗门了？”

在杨悠雁离开这七日，江湖上已经传开了枭夜之死。他们都知道是天音宗弟子所为，但那些传闻并没有像曾经的弟子选拔一样，指名道姓地说杨悠雁的名字。

若说出来，杨悠雁也能理解。

杨悠雁是刀宗的弟子，很容易联想到妖族。指明是她杀的枭夜，哪怕出于意外，魔族也定会斟酌考虑妖族的动向，而不是矛头直指天音宗。

但杜纯非但没暴露她，还给了她免死的符箓，大约真的把她当做天音宗内应，开始斟酌她所处的位置了。

杨悠雁道：“其实杜长老可以说是我处决的枭夜。”

“你是刀宗人，点出你反而会让人联想刀宗和天音宗的关系。”杜纯慢慢道，“你还有更重要的事。”

“什么更重要的事？”

“在楚州多留的这几日，你不止是养伤这么简单吧？”

杜纯何其敏锐，当时答应杨悠雁留在楚州，恐怕也是想放长线钓大鱼。

从楚州回程不过三日，在哪里养伤不是养？留在楚州大概率有其他目的。

杨悠雁没遮掩，“我又和易柏他们撞见了。他死而复生，是为了找刀宗曾经的卷轴。”

卷轴之事本来是刀宗内部的事情，但牵扯到了八大宗门和魔族，瞒太久都会被杜纯知道。杨悠雁也担心卷轴的下落，将如何遇见易柏、寻找卷轴与晁敏、又被晁敏送走卷轴之事一一说来。

最后她道：“晁前辈说将卷轴送往了怀山派故旧手中。我当时觉得易柏的反应很奇怪，他明明很在乎卷轴，但听闻卷轴送到了八大宗门手里，反而告辞离开。他一向不达目的不罢休，为什么会离开得会这么快？”

杜纯不动声色地追问：“你还知道关于卷轴的什么线索？”

“只知道那卷轴是进入刀宗遗迹的重要手段，无法焚毁，唯有妥善保存。”想到梧灵不让自己多问，杨悠雁也很疑惑，“刀宗遗迹里面有什么要紧的东西吗？”

见杨悠雁一脸困惑，杜纯没有提到梧灵，只道：“你应该听说刀宗遗迹中藏有妖族亡魂，也许还散落着力量更强的魂晶。无论是夺走里面的魂晶，还是把亡魂放出来，让人妖两界争斗，对魔族都有好处。”

杨悠雁觉得很好笑。

三界都想作壁上观，都不愿成为被针对的矛头，但怎么可能呢？

三方制衡，必有人打破僵局，就是不知是谁率先动手。

“这份卷轴绝不能落入魔族手中。”杜纯轻敲着桌面思考，“我听说你入门那日，和季云有过嫌隙？”

杨悠雁不知怎么扯到了季云，“放榜那天整个中州城都针对我，他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当然记得。”

“他来天音宗后，天资平平，与同你打擂时的表现一点都不像。你应该也看出他背后是魔族了？”

见杨悠雁犹疑着不敢答应，杜纯弯起眼尾，“我给你个机会‘报仇’。”

八宗会盟之前，天音宗需要派遣弟子往各宗门送信函。这一回前往怀山派的队伍中，杜纯安置了季云，还准备安置杨悠雁。

季云和怀山派有仇，杨悠雁和季云有仇。这样一过去，不闹出点动静简直算魔族和怀山派老实。

但是......

“这毕竟是去送八宗会盟的信，长老不怕旁人议论吗？”

杜纯微妙地一笑，“每次临近八宗会盟时，没有不出事的，更别提议论了。只要能争到盟主的位置，还管别人议论做什么？怀山派好容易送来了这么大一个饵，不看看钓鱼的是谁，太可惜了。”

杨悠雁大概明白为什么会让季云去送信了。

天音宗内也许不止一个魔族内应。季云是最明目张胆的一个，顺着他或许可以查出线索。

安排季云入天音宗，是魔族的手笔。这本来是一枚暗棋，但由于和杨悠雁的交集，变成了一枚明棋。

对于魔族而言，季云已经成了隐患，只能杀之后快。

对于天音宗而言，季云背后必定有主使。找出这个人，没准能将潜藏在天音宗内的底细一并拔起。

但单纯将信函送到怀山派手上，还不至于让魔物刀兵相见。

所以杜纯又补充了一句，希望杨悠雁能拿回卷轴，也算是让卷轴物归原主。

......好一个“物归原主”。

在楚州时，梧灵曾暗示杨悠雁不要多问刀宗遗迹的情况。如今刀宗最能让人族和魔族提防的，莫过于长铮刀和梧灵。那么，刀宗遗迹可能并不像杜纯所说的那么简单。

事关刀宗，杨悠雁也不想推拒。

她曾经对刀宗的依恋并不深，没有什么想继承刀宗的心思。如今夹在梧灵和杜纯之间，一切都是因利行事，反而觉得刀宗的经历亲切而舒坦。真若挑个立场出来，她还是更愿意帮助刀宗。

天音宗内都能被魔族安插内应，怀山派的情况只会更差。晁敏把卷轴托付给了怀山派的所谓“挚友”，恐怕是托付错了人。

能让她意识到这一步，宋温如也不算白白牺牲。

送信函的时日快接近了。杨悠雁琢磨着杜纯那句“打草惊蛇”，觉得若没有准备，未必能一击拿捏住季云的死穴。

那么这几日就先摸清楚天音宗的情况，看看魔族到底想做什么吧。

天色已黑，弟子们都休息了。杨悠雁暂时松下了心神，决定去剑心台看看尹云晖怎么样。

音门到剑心台的路并不远。

而今已是入夏，草丛中尽是虫鸣之声，聒噪异常。她走到剑心台旁，才知那聒噪声不止出自虫鸣，还有一群人的哄笑。

那群人身着云剑门的常服，皆是二三十岁的光景。在阶台上撞见时，几人对杨悠雁的常服与背后的横刀略一愣，神色复杂地对望了一眼，打了个照面后便走了。

杨悠雁觉得他们的眼神不太对，快步登上剑心台，果然见尹云晖拎着问天关，气喘吁吁地立在木头桩子前，卷起袖口，缓慢擦去胳膊上的伤。

杨悠雁神色一凝，问旁边的弟子：“刚刚发生了什么？”

“适才不是走了几位师兄吗？”弟子朝远去的几人努努嘴，“那些师兄中有一位是参加过八宗会盟的，叫谈颢，当年差点就上了少侠榜，在整个宗门都颇有名望。”

他看向尹云晖，声音更小了些，“第三轮选举快要到了，谈师兄是尹师弟的对手，不巧在剑心台上碰见，非要同他过几招。你不知道谈师兄的性子，从来只有别人惯着他、没有他惯着别人的道理。”

对谈颢而言，能让尹云晖来切磋是给他面子。

但被尹云晖回拒了。

尹云晖没有其他的意思，也并不排斥切磋。可那时他正在琢磨着刀法，婉言谢绝了谈颢。

一众等待切磋的小弟子都觉得尹云晖不识抬举，在一旁拱火看戏，尹云晖照旧对他们不搭不理。这群人觉得受到了无视，恼怒地撺掇起了谈颢。谈颢直接破了尹云晖的招，逼他出手与自己切磋。

然后就把尹云晖打输了。

谈颢把尹云晖打倒时，周围的人都兴奋地拍手叫好，仿佛看见一件惩恶扬善的大好事。

尹云晖从地上慢慢地爬起，吐出栽在地上时钻入口中的泥土，看着谈颢的衣角飘到自己面前，听他毫不客气地指点道：“你出招太慢了，就算挨打也要让自己好看一些吧？”

谈颢忧愁一叹，“刀气太粗俗，用起来就是不如长剑潇洒，看着不像大侠，像莽夫。”

一片哄笑声中，尹云晖不紧不慢地握紧刀，“所以刀才更实用，砍树劈柴都离不开刀，下至平民百姓上至战场杀敌，没有用不上刀的——不像那些只会悬在墙上的剑，自诩侠义，却与拿来摆设的花瓶没什么区别。”

“......所以谈师兄就恼了。”小弟子唉声叹气道，“若尹师弟阴阳怪气指桑骂槐的句子能打倒妖魔，光靠一张嘴就可以让四海清平。”

谈颢恼了，不与尹云晖争辩，而是无数次打断他的招式，无数次切磋，无数次将人打倒在地。

他笑吟吟地对尹云晖道：“你该庆幸在第三轮就遇上了我，免得都快登台了，还在期待什么登上少侠榜的镜花一梦。”

“也难怪杜长老劳心费神，天音宗的弟子就是一年不如一年。”谈颢将人打得跪倒在地，将尹云晖的刀顺势挑飞，漫不经心地拾起后嗤笑出声，“‘问天关’？这是你的刀名？你莫非才十二三岁吧，怎么还有这股不切实际的狂妄心气儿？”

不知是谁补充了一句：“他当时还跪在杜长老面前，说杜长老如果不肯饶过今年的榜首，他也要离开宗门。哈哈哈，他以为自己是什么人啊，光靠自己就能改变整个宗门的决定？”

“......云晖很努力，背后招惹的人也不少。”小弟子摇摇头，“怪只怪那些人看不得别人更勤奋，尤其他还是个外门弟子。”

戒事堂的方堂主就常骂弟子们连扬刀门的人都不如，此“人”十有**指代的是尹云晖。久而久之，弟子们都憋了一腔怨气，又打不过他，借着谈颢的口子都宣泄了出来。

杨悠雁觉得心里冒火，牙根发痒。

尹云晖性子有多倔强多不服输，杨悠雁再清楚不过。

依据少侠榜的规定，每位小侠士至多参加两次。可即便筛掉了大多数对手，像谈颢这样的人绝不会放弃第二次机会。他要面对的不只是相似年岁的小侠士，还有很多比他经验丰富更多的人。

可这也不是仗着经验丰富就欺负人的借口。

她后悔自己没能来早一些，没能在尹云晖受欺负时站出来，没能早点发觉那些人做了什么，截下他们暴打一通。

杨悠雁平复了心绪，小心翼翼地走向少年。

夜色并不沉寂，月光中透着血色，连周遭的浮云都泛着红。

尹云晖简单擦去血迹后，又开始练刀。他心里有一腔无处释放的心气，沉沉地堵在胸口，这一刀一刀得就像是要劈断那些繁杂的情绪一般，格外狠厉。

木头桩子发出“笃笃”的声响，像是要断了。

杨悠雁静静地立在旁边，等他砍累了，才缓缓道：“先休息吧，你太累了，再练下去也是事倍功半。”

尹云晖垂着头，没有否认她这句“事倍功半”。

“你什么时候来的？”

“来的时候刚好碰上那群人离开，我不知道他们欺负了你。”她叹道，“如果知道的话，我——”

“你不来也好。”尹云晖低声道，“免得把你也卷进来。”

他的心情不怎么明朗，见杨悠雁示意自己坐下，犹豫着收起刀，同她一起倚在了木头桩子旁。

天上星星稀少，剑心台已无旁人了。

“谈颢是云剑门的人。”尹云晖缓慢道，“我第一次和云剑门的人交手，第一次知道什么叫翩然间杀人无形。刀宗的功夫偏向于‘阳’，我们都总想以最快的方式斩断对方的剑招，但云剑门太阴柔了，柔得像水，怎样斩断都会再次缠上来。”

杨悠雁与他一并望着月亮，“你觉得我在几招之内能参透？”

“很难。”尹云晖叹了一声，“我觉得我们在刀庄所学的招式，甚至在扬刀门所学的招式里，都没有克制这种剑招的。”

杨悠雁想到了符薪。

符薪的风格显然与她不同。这种现象不仅源于性格，也不仅是人族与妖族的差异，而是两界刀宗教习的内容已经千差万别。

当年刀宗之所以居于江湖之首，对各门各派的弱点都有琢磨，且有不同的应对体系。可惜刀宗没落后，大部分刀谱都一并被烧掉了，留下来的零零散散部分，也并未全然回归刀宗。

因此刀庄有刀谱，扬刀门有刀谱，妖界有刀谱，甚至于杜纯都能找到旁人找不到的刀谱。

“杜门主答应要把刀谱给我，我还没去领。”杨悠雁思量道，“正巧我还要休整几日，我们齐头并进，你与云剑门的人多切磋，我将这几份刀谱拼凑起来，看看是否能整合出新的办法，如果累了就换我和云剑门的人交手。若先辈们没有应对的法子，我们就自创法子。”

尹云晖听见“休整”二日，“你......你难道还要出任外勤？”

他眼神一半担忧，一半幽怨，似乎在责备杨悠雁不懂得挑轻松的活计做。

但更重要的是，两人又要分别了。

从凤昔村回来后，尹云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变得黏人了很多，一天不和杨悠雁聊上几句，他晚上绝对会心神不宁、睡不着觉。

杨悠雁扫着他脸上的面具，故意哼了一声，“出外勤又怎么了，呆在宗门也看不到你的脸。”

尹云晖没有回应她的这句调侃。

他将胳膊搭在膝盖上，另一只手却紧紧捂着手臂，好半晌才讽笑了声：“我今天肯定格外难看。”

他沉默地撩起衣袖，旧伤叠着新伤，又添了两三道血口。

“我没有招惹他们。”尹云晖低声道，“我谁都没有招惹，可能恃强凌弱就是常态吧。我以为靠自己的刀能解决一切，直到这一次，我打不过他。”

“我不想打，但不打就要挨打。谈颢是差一步登上少侠榜的人，他光明万丈，他说出来的话做出来的事都不会有人阻挠，甚至觉得这很有趣。”他凉凉道，“他们还想摘下我的面具，如果谈颢没办法直接将面具挑断，就把我打得脸朝地，让我主动摘下。”

察觉到脸侧一疼，尹云晖正要躲开，杨悠雁道：“别动。”

她扶住面具边缘，轻轻掀开一角，借着灯火看到了一片乌青，与几道血痕。

心上的愤怒腾地燃起，她起身要走，被尹云晖抓住胳膊，“阿雁，我没事。”

到了这一步还说没事？

但这一切正如尹云晖所说。他不是没反抗，也没有忍气吞声，只是他力量太小，而那群人惯会见风使舵，看见地上的野草总忍不住踩几脚。

杨悠雁只好将这口气咽下，“我先给你上药。”

剑心台离杨悠雁住的地方有四五里路，她先随尹云晖回到了扬刀门。

尹云晖迟疑了很久，觉得这并不是什么大事，想劝杨悠雁先回去。但见她气得步伐飞快，心上被一点点堪称温暖的安慰笼罩，话吞回了肚子里。

尹云晖的屋中只有一个人。他翻找出药膏，将手和脸洗净，犹豫再三后道：“其实我自己能处理。”

杨悠雁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看到他耳根发红才笑出声：“那我走了？”

她抓着人摁在对面的椅子上，看着他脸上的伤，渐渐敛起笑。

“我觉得他们太过分了。”杨悠雁用指尖挑起药膏，另一手拨开垂在颊侧的碎发，一点一点在乌青与血痕上涂匀，“他也配得上‘侠’这个字？若能登上少侠榜，简直是少侠榜的耻辱。”

见尹云晖垂着眼不说话，她又低声道：“多行不义必自毙。他如此仗势欺人，以后一定会吃苦头。”

火苗噼里啪啦地响着，散开的光辉将尹云晖心底映得一片茫然。

茫然之后是沉重的失落。

离第三轮选举还有不到三周。短短三周，他怎么可能超过谈颢十年的积累？

若说曾经的争斗是不服，是带有几分骄傲的话，这次的挑衅则是一次次激起他的愤怒，又一次次将他的愤怒扑灭，留下一片死灰一样的底色，唤做失望。

他像块木头一般，听从杨悠雁转过身，任由她抚摸过脸上的伤口，每一道都又疼，又愤怒，又麻木。

他真的能赢过谈颢吗？......曾经他可以夸下海口，如今却真的不知道。

等杨悠雁道了句“好了”，将药膏收起后，他忽然闭上眼，紧紧将少女拥入怀中。

猝不及防的拥抱让杨悠雁愣了片刻，耳旁传来少年压抑的声音：“如果你留下来就好了。”

她微微抿住唇，“这次的任务不难，就是往怀山派送去八宗会盟的请函，很快能回来。”

“没这么简单。”他闷声道，“怀山派和天音宗一向不和，没少刁难过派遣请函的弟子，我怕你也会受欺负。”

杨悠雁笑道：“谁敢欺负到我头上？我打得他三天下不来床。”

大概是太难过了，尹云晖嘴上不说，抱着她不肯松手。最后松开了手，却仍紧紧抓着她为自己上药的手，不想她离开。

可天色已晚，他只能披上衣服说：“我送你回去。”

地上是斑驳的月色，二人一路没什么话，却走得很慢很慢。将她送到门口后，尹云晖才道：“阿雁，我怕我没办法参加八宗会盟了。”

“那又怎么了？”杨悠雁失笑，“你还怕我离开你吗？”

“你会不会觉得丢脸？”

她偏着头，眸光闪闪地看着少年，“如果你觉得害怕，就把我们两个调换一下位置来问，我想答案是一样的。”

“我走了。”她拍拍尹云晖的肩，“你也别太忧心，三周够我从怀山派回来了。我和你一起想，总能想出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