瀑布冲向大地的轰鸣声快要将秦橦震聋,他一时不清楚自己该作何反应,期待了无数回的相遇在此刻都变成妄念。
他以为会看见垂垂老矣的曜灵,自己嘲笑完他的皱纹与沧桑后,陪伴他度过最后的时光;也许会远远看一眼正享天伦之类的曜灵后回首离开;又或许扬起他墓前一坡黄土了却执念······
他唯独没有想到曜灵竟然死在自己之前,还在人间等了他百年,囚禁两人百年的执念如同是场双向难求的笑话。
秦橦垂下眼睫,把玩着曜灵腰间的穗子,突然问:“你不会是仙吧?”
他的好奇中藏着半分试探。
曜灵是如何度过人间生气对鬼魂的碾压的?那般疼痛绝对不是一个刚死之鬼可以承受的,如果曜灵是仙······他怎么会是仙呢,仙玄道观万年来才只有两位飞升,人间的国师又怎么会有机遇飞升。
秦橦也觉得自己问的内容奇怪,赶着在曜灵还没有回答之前又换了个问题:“你应该是妖?”
反反复复的思量,让他看向曜灵的眼神都变得有些微妙,反正觉得他不像人,可这么一想又旋即打起哈哈:“算了算了,是什么都不重要,早点去投胎吧。”
秦橦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变成如此忸怩,刚想正常一点,就见曜灵低垂的眼眸睁开,带着打趣的目光看向他,手拂过他的额间,说:“不是。”
一下子给秦橦整怔住,问:“什么不是?”
“我不是仙。”
秦橦哈哈一笑,“我就说嘛,我秦橦怎么可能跟仙在一起。”
若真是和仙人在一起谈情说爱、共赴巫山,那年纪轻轻就死掉也应该是命中注定,毕竟命格不硬嘛,可是他——只否定了一个问题。
曜灵拂过他额间的手似乎有魔力一般,温柔到令人沉醉,秦橦只觉得脑子昏昏,总觉得有事情没有搞明白,再想问些什么时,曜灵却打断了他的话,语气严肃:“你刚刚是怎么回事?”
明明是关心的话,却强硬的不容拒绝,秦橦满不在意地将他腰间的穗子打了个死结,说:“就你看到的,心痛。”
说完,他抬手压下曜灵眉间皱起的‘川’字,道:“成天板着一张脸,你现在这模样,挂门墙上都能止小儿夜啼了。”
“心痛,说清楚一点呢?”
秦橦眨巴眨巴眼睛,顺着往曜灵跟前凑:“灵郎,既然我们都死鬼了,那就还有大把的时间可以‘互诉衷肠’。”
他似是艳鬼上身,贴着曜灵快要倒在身上,眼梢含媚,嗓音放低:“我知道你在关心我,可是刚见面,你也没有对我坦诚,是吧?”
“而且,我也是今日才有这一情况的,不清楚是为什么。”
曜灵的手没有松开,但却放轻了力道,眼前刚刚受过剑刺的虚弱阿橦就要往自己身上倒,另一只手也情不自禁搂住他不堪一握的细腰,他实在吃不消这般软磨硬泡。
正想着,不远处的林子里却突然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几只小鬼抬着男人的尸体一路喊着跑过来。
“橦大人—橦大人——”
行至瀑布边,三只小鬼见向来威武的橦大人在大树下与以一衣冠不整的男子面贴面,身贴身,姿容暧昧,不由齐齐刹住脚步,闭了嘴。
眼见着树下秦橦射过来要砍人的目光,一小鬼弱弱开口:“大人,我等怕您撑不住这人世的生气,特地把您的衣裳拿来了。”
对于这些小鬼而言,尸体如衣。人间生气太重,刺得魂魄受不了,唯有穿上衣裳才能保护自己。坟堆乱葬岗等鬼气充裕的地方是最安全的,尤其是夜里,既不会被人间生气刺得疼,又可以换衣服。
正常情况下,也没有哪个憨货不穿衣服就往外面跑,也就他们橦大人能靠一身正气抵御这人间刀子般扎在魂魄上的生气了!
修炼怎能怕苦怕疼,迎难而上,不畏艰险!橦大人就是鬼域众鬼修的楷模!
这边,秦橦不知三个小鬼所想,闻言倒是叹了口气,没想到自己在鬼域混得还挺不错,这三只小鬼竟对自己如此尽心尽力。
但,自己不疼?
此处应当是······鬼气充沛!秦橦旋即意识到了什么,抬眸看向曜灵,他眉梢轻挑,扫了一眼小鬼手中的衣服,问:“什么衣服?”
他好像什么都不懂,也并不觉得现在有任何不妥,想到方才问他是不是神仙的鬼话,秦橦又试探地问:“鬼帝?”
答非所问。
曜灵一点也不想理会秦橦了。
“我问你什么是‘衣服’?”曜灵无语,想着,还是又回答了秦橦的问题:“鬼帝,就是你二十岁斩杀又将其尸体挫骨扬灰的那个?”
秦橦:“是,但你当然不是他。”
曜灵:“所以,我现在是鬼帝?”
“你自己不清楚?”
“不清楚。”
不清楚?
秦橦拧眉,站起身,上上下下打量起曜灵。
鬼帝一出,浮尸万里。
鬼域有充足的烬幽之力滋养魂魄,人间则有绵延不绝的生气供养生灵。一旦修炼到鬼帝,他就会成为烬幽之力的化身,无需依赖于鬼域生存,他不仅可以在举手间夺走世间一切生灵的性命供自己差使,还可以在人世间抽取生气,划出一片鬼域。
如同此刻,他感受不到生气刺伤灵魂的痛。
秦橦的手微微颤抖,他急忙将目光转向脚下的花草,若是真的,那这一片区域都将花非花,木非木,呈现凋零的状态。
可是,一切如常。
瀑布打落的水滴浸湿了大地,花依旧鲜艳,草依旧翠绿。
秦橦觉得周遭的空气变得有些阴郁,他犹疑地看向曜灵,摸不清头脑,是的,他一直令人看不清楚。
当年初识曜灵,他是辽昌国国师,非修仙人却武功极高,连师傅都视其为座上宾,只是一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三尺之外就让人想避开,也许全天下就自己一人乐此不疲地往上扑,逗他说话,想与他结识。
大家都称呼他“国师”,只有自己,缠着他问出“曜灵”的名字。
多好听的名字。
清阳曜灵,和风容与。
是那天上的太阳啊。
可也仅限于此了。
他是国师,他是曜灵,除此之外,秦橦想不出他其余的身份细节了。
那么他,现在又是谁呢?
秦橦望着他。
衣衫不整?
□□?
以及,初睁眼时的张扬桀骜?
曜灵被他盯得奇怪,索性也站起身,他本就比秦橦要高半个头,但因为秦橦两脚不沾地浮在地面上,此时倒是差不多平视。
“所以,你也要灭了我吗?”
他低低地开口,懒散的嗓音微哑,一副不在意的语气,眼睛却一瞬不瞬地盯着秦橦,满满的温柔缱绻,似乎真被杀了也无所谓。
秦橦垂下眼眸,没有回答,他抓住曜灵的手紧紧握住,自嘲冷笑:“我只是鬼啊,已经不是仙玄道观那个仗义持剑的弟子了。”
“你也不是上一任嗜血的鬼帝,是么?”
秦橦想要得到一个肯定的答复。
一个不会被颠覆信仰的答案。
百年前,他对手中没有打开的布囊耿耿于怀,无法放弃对曜灵的执念。
他爱他。爱到背叛自己,去成为曾经厌恶并斩杀的鬼,可是,他从来都不曾背叛仙玄、背叛信仰。
鬼修的成长,必然背负杀戮。曜灵如果真的是鬼帝,他的执念是什么,他的修为又从何而来,是不是也和自己一样,斩杀恶鬼修炼等级呢?
秦橦抬起眼,如小鹿一般的黑眸,无限渴望地望着曜灵,明明已经是鬼了,他此刻竟然感觉头皮发紧,咽喉干涩到难以呼吸。
倏然间,曜灵一把将他搂进怀里,撞碎了他心中撕扯到快要发狂的情绪,他将下巴搁在他的头顶轻轻摩挲,拍着他因紧张而绷起的背,极为温柔地说:“不是。”
无声的风吹散落叶。
“我不是他,我不会杀人取乐,不会去做坏事,不会让你为难。”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成为你所说的鬼帝,但是阿橦,曜灵此生绝不会成为你所厌恶的人。”
他说的极为坚定。
秦橦紧握的拳头缓缓松下,搂住曜灵的腰,将头埋在怀里。
他信。
否则,百年孤独的旷野上开出邪恶的花,所有的等待都变得异常可笑。
“否则,杀了我。”
秦橦的手一僵,耳边的低语像来自深渊的魔鬼,他不可置信地退后半步,从他怀里抬起头,却见曜灵笑的眯起了眼:“怎么,当真了?”
“胡扯。”
秦橦推开他,硬开这种玩笑,无趣的很。
他的心绪起伏跌宕,干脆扭头向小鬼那边走去,男人的尸体是从贪财鬼那里赊来的,他回头定要坑自己钱,他在尸体上留下了印记,无论自己走到哪里,莫青桑那蠢小子都应该会追踪到来给男人收尸,眼下这副尸体还是得好好保管。
数丈外的小鬼早在撞破“奸情”后便默契地背过身子,那具尸体像个麻袋一样被他们抗在身后。
曜灵一把拉住秦橦,下巴指着那男人的尸体,问:“这就是你们说的衣服?”
“是啊,行走人间,穿上可以避免被生气刺伤。”
“太丑了,别穿。”
秦橦:??
“他的肉身很完好,是我高价赊账得来的,我还准备······之后给他下葬呢。”
秦橦望着那具尸体,蓦然想起,自己等曜灵百年,本是为了化解执念后一同投胎的。
可眼下,他还会与自己共同去投胎吗?
那厢,曜灵嫌弃地望着那具尸体,又看秦橦坚决不放弃的模样,忍不住扶额,手中变化出一根白骨。
“这是凶兽穷奇的腿骨,可制兵器,跟你换那具尸体,如何?”
“这么小?”
穷奇的腿骨才比人的巴掌大点?
曜灵叹气。
瞬间,腿骨爆涨至树高,黯淡的小骨头变得充满光泽,红光萦绕,山林间群鸟起飞,百兽躁动。
秦橦嘴角抽搐:“这交换······是不是太好了点?”
“没有更差的了。”
秦橦:“······”
还未等秦橦说话,就听见远方传来一声熟悉的怒喝:“妖怪,站住!”
众人纷纷向声音方向望去,只听树林中簌簌作响,来人气势汹汹地向瀑布边疾驰而来,不过片刻,少年便踏剑而来。
在深夜中穿梭,露水已经打湿莫青桑的衣裳,发髻也在嶙峋的路途中散了架,几缕碎发耷拉在额间,虽然一阵潦草模样,但是目光炯炯有神,如同天上的星子落在凡间,让稚嫩的少年依旧显得神采飞扬。
莫青桑御剑飞行千里,累的跟小狗一样直喘气,他迅速地环视了四周情形,咽下嗓子口的血腥味,持剑指着秦橦,道:“你个小鬼,偷了尸体就跑——欸还有你们仨,扛着尸体小心点,告诉你们,我仙玄莫青桑今日定要把你们统统捉拿了!”
听见仙玄二字,曜灵蓦地笑出声,歪过脑袋饶有兴趣地看向少年,道:“仙玄?”
“险些漏掉你,怎么,你听说过仙玄?”少年瞪着曜灵,终于瞥见他身旁比大树还高的穷奇腿骨,眉头猛地一皱,“我天,这是什么鬼玩意儿?”
腿骨周身萦绕浓烈的妖气,方才就是这股妖气引得在山里迷了路的莫青桑一路加速而来,秦橦双臂环绕在胸前,走到穷奇腿骨跟前,冲不远处的少年解释:“凶手穷奇的——腿骨。”
闻言,少年面无怯色,手腕一转,长剑翻飞竖立在他的胸前,他道:“穷奇已死,区区一个腿骨,就算是有天高又如何!
“源生万物,起!”随着少年的话音落下,他身前陡然出现无数一模一样的长剑,剑身在明月的照耀下反射出阵阵寒光,锋利的剑刃砍破瀑布渐落的水珠,一往无前地刺向秦橦方向。
同时间,秦橦仿照长情削的小木剑陡然从地上腾起,残破的木剑疤痕累累,却也在霎时间迸发出凛冽的态势,如少年的剑一样,分出无数幻身,挡在了秦橦身前。
两厢碰撞,震荡起一层风波。风波中,瀑布落下的流水如同尖针一样,射向四周,在花草树叶上留下密密麻麻的洞眼儿。
莫青桑收回剑,不可思议地看向面前这个一脸无赖模样的小鬼:“你怎么会我仙玄的剑法?”
竟然还是用一把小木剑,就抵挡住自己。
秦橦本就生的俊俏,平时总是一副吊儿郎当的乖张模样,现下在鬼气弥漫的曜灵身边,魂魄之身更显邪性,他用木剑轻飘飘地挽了个剑花,满不在乎地回答莫青桑:“我啊,是个学人鬼,学起别人的把戏,十拿九稳,不信你再试试?”
莫青桑皱起眉,他才不信什么"学人鬼",都是骗人的鬼把戏,他眯起双眼,掏出身上的黄符,符纸漂浮在他跟前,他掐破手指,鲜血如有灵性一般,隔空流向黄符,随后道:“那就睁大你的双眼,分分清楚什么是李逵,什么是李鬼!”
秦橦看愣片刻,没想到这小孩年纪轻轻,竟然会引血入符,难怪胆敢一人身入鬼域,还御剑千里来寻尸体,想来贪财鬼也没拦住他几分,否则也不会这么快就寻到此处,只见黄符随风而起,却又似有雷霆万钧之力。
秦橦身死,没有血可以入符,但师兄平时成沓的黄符烧给他,倒也不是全无用处,树上叶片随手可为符,他伸手向天,只见树叶纷飞,叶片的脉络透出晶莹的光,旋即铺成巨大的符咒横亘在秦橦身前,翩翩起舞着,包围住血符。
莫青桑即刻收手,瞪大眼睛,后退一步,喃喃自语道:“以树木灵力锁我血符?”
“你到底是谁!怎么使的全是我仙玄的法术?”
“学人鬼咯。”秦橦摊手,他看向少年,眼角眉梢都忍不住晕开笑意,少年看上去十七八岁,正是仙玄弟子到人间历练的年龄,一股子昂扬向上的无所畏惧模样,秦橦轻轻打了个响指,树叶纷纷如同在鬼域的那片枯叶一般**,将血符燃烧的干干净净。
“哼,学人鬼?会这么多招式,是被我仙玄前辈打死的吧,不还是个手下败将。”莫青桑嘟囔着,手下动作不停,“今日我说什么也会把吴大的尸体扛回去。”
然而,还没有等莫青桑新的招式酝酿出来,曜灵就定住他,问道:“你是收尸人?”
再次被定身的莫青桑:????
什么鬼?
只见曜灵一挥衣袖,三个小鬼顿时觉得背后一空,再转眼,男人的尸体已经躺在了那个仙玄小道士脚下。
“好孩子,尸体给你,快带回去下葬吧。”
莫青桑:······
秦橦:······
莫青桑的大眼睛眨巴又眨巴,看看尸体,又看看面前的两鬼,“那我?”
曜灵:“冤有头债有主,男人不是我们杀的,你应当谢谢我们将他从鬼域带出来才对——当然,看在你是仙玄小辈的份上,不用客气。”
秦橦见曜灵自作主张将尸体还回去,歪头挑眉看向他,只见曜灵凑近,贴着他的耳朵小声讨饶道:“求你,别穿。”
见秦橦没有反应,他又为难地看向莫青桑旁边的尸体,咬着嘴唇非常纠结,终于语气软和道:“我陪你去寻件干净衣服可好?当然,穷奇腿骨还是给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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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天亮,坐在撵轿里的秦橦还有些感觉不真切。
男人的尸体就这么扔给莫青桑了?
小鬼就这么遣散了?
自己就这么晃荡在青天白日下面了?
“你不能适应外面的光,就先坐撵轿,仙玄道观有点远,撵轿慢是慢了点,但今晚应该能到。”
“仙玄道观?我们现在去仙玄?”
秦橦不可置信,弥漫仙灵之力的仙玄道观?
没错,那是自己为人时的家。
但当鬼了去那里,不是找不痛快,等着魂飞魄散吗?
曜灵点头,他仰躺在撵轿中,双手交叉压在头下,笑着注视惊讶的秦橦:“非要穿衣服的话,还是穿自己那身比较合适。”
什么?
什么自己那身比较合适?
秦橦反应了半天。
所以,现在是回仙玄挖自己的坟?
曜灵:别穿衣服(啊不是......
阿橦:莫?
曜灵:当然,不穿衣服也行(嘶哈嘶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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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5章 求你别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