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暗,窗外传来零星的雨声,魔尊起身走到窗前,安静地听着雨势渐大。
暮色苍茫,四顾皆山,远处高低起伏的山头似沉默蜿蜒的龙脊,横卧在夜雨中,留下沉沉黑影,山头之上一大乱云飞渡,在巨大的圆窗氤氲成一副水墨画。
魔尊这些年没有一刻不在算计与厮杀,难得此时在雨中发呆,想起了很多往事,想起心头那遥远模糊的小屋子,喜欢站在窗边听雨的青年。
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魔尊勾起嘴角,心道鱼儿上钩了,转过头却只剩一脸乖顺,他轻声道:“仙尊。”
江淮川随意披着一件外套,头发散落披在身后,整个人看起来柔和许多。
烛火跳动,映在他精致的眉眼间火光流转,像是向来寡淡悠远的大片泼墨突然染上丝丝金箔,闪烁着耀眼的光华,连清冷的嗓音也沾上湿漉漉的水汽,“你在此作甚?”
魔尊按捺住躁动的心跳,冷静克制地回答:“雨天我睡不着,打坐也不能静心,就出来转转。”
江淮川不急不慢地点点头,“嗯。”
本来以为能把话题引到自己为什么不喜欢雨天,没想到江淮川干净利落地掐断话头,魔尊默默叹了口气,问:“仙尊呢?”
“夜雨淅沥,叫人心静,出来看看。”他一边说,一边走到窗前,恰好和俞天璇并肩。
这个回答和魔尊想的一样,因为林静秋也是如此。魔尊问:“仙尊喜欢夜里听雨?”
“嗯。”
“可是我不喜欢,于我而言,所有不好的事都发生在雨天。”
江淮川对他的故事没兴趣,也不想深聊:“风霜雨露亘古常在,雨无过错也无情。”
“仙尊一直以来都是如此冷漠吗?不能随口安慰我两句?”
江淮川没有理他,转而望向黑漆漆的夜空,一脸无悲无喜。
魔尊忽然觉得,身边人五官变得朦胧起来,好似自天上的仙人,倘若自己再出声惊扰,他就会羽化而去。
于是谁也没有再说话,只听见雨声淅淅沥沥,落在柔软的草木上,落在冷硬的屋檐上,如针般密密麻麻,重重叠叠,在两人心中交织成截然不同的画卷。
魔尊细数江淮川今日的种种举动,原先以为两人立场敌对,江淮川才对他冷脸相对,可是今天他发现,江淮川根本对谁都是这样,骨子里散发着一种抽离尘世的冷漠。
净秋,这几千年来,你是不是也过得不开心?所以眼里才没有了温柔。
他不敢再看身边人一眼,只靠着他默然矗立,害怕满眼的疼惜和爱意会暴露自己。偶尔有夜风穿堂,吹起他们的头发交织在一起,又各自分开。
雨声时缓时急,不知过了多久渐渐变小。魔尊把所有情绪都藏好,转头看向江淮川,发现他似乎若有所思。少年用独有清朗的声线问:“仙尊在为魔界的事忧心?”
“嗯。”
“那魔头很难对付?”
“有些棘手。”
“他是个怎样的人?仙尊能不能给我说说。”
魔尊以为他不会回答,江淮川却不吝为小弟子开开眼界,“他是一个敏锐难缠又相当固执的人。”
客观而精准,却不是魔尊想听的,“原来不是因为他修为强大啊。”
“修为高深固然令人忌惮,若再胆大心细、心性执着便会更难对付。”
“仙尊在褒扬那个魔头?”得到江淮川的肯定魔尊有一些开心。
“事实如此。”
“我听说他把仙尊认成了道侣,才被仙尊重伤,想不到他这么痴情。”魔尊选择开门见山,而不是迂回试探。魔尊已经摸清了江淮川的脾性,你若心口不一,定会惹他厌烦;相反,你若有话直说,他兴许还会搭理你几句,不想回答就会缄口不言。
江淮川问,“此事已经谣传成了这样?”
魔尊回答:“只有少数人知道。不过我毕竟在凌霄宗呆了这么多年,朋友很多消息灵通嘛。”
“……”
“仙尊很在意这个事情?”魔尊暗自窥视他,想从他脸上捕捉到一丝真实情绪,却只看到他的面容越发冷厉,他听见江淮川不近人情的声音:“斩妖除魔,杀了便是。”
一股寒意爬上魔尊后背。纵然成了魔界之主,纵然仙妖鬼怪、利器法宝不能再轻易伤他分毫,可这人一句话就能让他万劫不复。
他轻轻用手擦过别在腰间的平安符,从中汲取一丝温暖,转头看向苍茫夜雨,像是少年初始愁滋味,又像是于一生尽头看遍红尘万丈、镜花水月。
第二日,魔尊一早便来到江淮川房前,轻轻敲门。
“进来。”
“仙尊,我来伺候您梳洗。”这是随身伺候的弟子分内之事。
“不必。”
“仙尊,你让我来吧,我能帮你做的也只有这些小事了。”少年耷拉着眼睛,看起来有些失落。
“来吧。”江淮川随他了,左右不是什么大事。
少年像是轻轻捧住江淮川的一头青丝,像是对待稀世珍宝,他仔仔细细将它们束好,再戴上发冠,两人的身影映在从镜子里,江淮川面色放松,少年一丝不苟,硬是叫魔尊看出了一丝相敬如宾的甜蜜。不知道什么时候,镜中人的面孔才能换成他本尊。
束好发后,少年又小心妥帖地服侍江淮川穿好外衣,他为江淮川选了一件青色的里衣,外套绣着绿竹的白色罩衫。
走到厅堂,江淮川忽然发现眼前清爽了许多。昨日来时,屋子里还堆着颜色繁复的装饰陈设,连窗幔的边角也用了金丝织就,今日屋中的杂色都被撤去,只剩下了天青色和白色的花瓶瓷器稍加点缀,显得清爽干净、淡泊雅致。
少年端来一杯茶,江淮川接过喝了一口,“这茶……”
“这是我家乡的特产桂花白茶,仙尊可是喜欢?”
江淮川问:“露水泡的?”
“是,弟子尽早去采的新鲜赵露。”
“不必如此费神,有这心思不如专心修炼。”
“弟子按时修炼了。”少年睁着一双圆圆的杏眼,似有一丝委屈,“仙尊把我带在身边教诲,我只是想对仙尊有所回报。”
“随你吧。”
“仙尊喜欢这茶吗?若是喜欢,明日我再给仙尊泡。”
“换一个吧。”
“那我重新给现在泡一杯。”少年语气轻快,思绪却千回百转,明明是林净秋己曾经最喜欢的茶为什么,江淮川毫无感觉?难道他的口吻也变了?
江淮川拦住了想要换杯少年,“跟我去看看护山大阵。”
屋外云销雨霁,一片清凉,草木屋檐被雨洗得清透明亮。
“仙尊你看,是彩虹”,少年惊喜地指着天边,靠着江淮川抬头望去,仿佛两人十分亲近。过往几千年,山川河流,星汉灿烂,在他眼里不过是一堆死物,如今终于都重新染上了鲜活的色彩。
江淮川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一道清透靓丽的七彩虹光正横卧在草木深深的翠微峰上。江淮川也喜欢这样的景色,不管自己的修为多高,都赶不上大自然的造化神奇。
来到护山大阵,江淮川顺着阵法损毁的地方仔细研究。俞天璇也在一旁查看,并且说出自己的见解,江淮川一听,发现他说的竟然大差不差。
凌霄宗的护山大阵传承数万年,古朴深厚、精妙无比,在阵法领域没有点建树的人别说修复,连看都看不明白。
“你还懂阵法?”江淮川问。
少年老老实实地说:“弟子出生乡野,在凌霄宗无依无靠,闲时便研究了些阵法做保命之用,从不对外宣扬。”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座阵法魔尊花了心思不少研究,不然也不会被他损毁的如此严重。
魔尊希望在江淮川眼里自己尽量可怜一些,然而江淮川却告诉他:“本尊会替你保密。”
他感到一丝挫败,“我知道仙尊不会说出去。”
修真界的大能连小弟子的性命都不当一回事,更别说什么保守秘密。江淮川不明白他的自信从何而来,“何以见得?”
“因为在仙尊眼里,我的秘密也是秘密。”魔尊知道,所有人在江淮川眼里全都一视同仁,这也恰恰说明他不会偏袒任何人。这是一种温柔,也是一种残忍。
这话熟悉江淮川的人这样说他不会意外,但一个只认识两天的小弟子说出来,江淮川却有些意外。他原以为俞天璇心直口快、毫无城府,现在看来少年有一种天生敏锐的知觉,“你心思很通透,若能一心修道,未来成就不低。”
“仙尊是在夸我吗?”少年的眼里扬起得意的光芒,心中却苦闷,原来他现在喜欢心性单纯的少年,可惜自己早已成了一个心机深沉的怪物。他再次手指悄悄摸过挂在腰间的平安符。
“你可以当做是。”
“那我帮仙尊修复阵法,仙尊替我保守秘密吧。”
江淮川将灵力注入到阵法中,开始第一次修复,一直到天色渐黑,才带着俞天璇回去。
白天的消耗过大,江淮川今晚没有打坐,而是陷入睡眠。
“求求你,救救他,救救他……”
一座陌生的道观里,一个浑身是血的男子趴在地上,他双手紧紧抱住一个头发花白的道士苦苦哀求。外面倾盆大雨,电闪雷鸣,却不如男子声音凄厉:“不要打散他的魂魄,他不是坏人,他从来没有害过任何人……我找到救他的方法了,他是无辜的,救救他,求求你……”
男子使劲拉扯老道的裤脚,然而他似乎非常虚弱,老道轻轻挪动脚步,他的双手便被甩在地上。男子用尽全力向老道爬去,地上拖出大片血迹:“道长……你答应过我会救他的,求求你……”
老道闭上眼睛,似有不忍,最终一脚把他踢开,随后睁眼望着前方,男子也呆滞跟着看去。
强烈的光芒在前方炸开,男子瞳孔撑大,大到仿佛要从眼眶里掉出来,里面映着铺天盖地的血红色光芒。
江淮川突然从梦中惊醒,神思恍惚,看见漆黑的房间站着一个人影。这个时候,能悄无声息潜进来的只有魔尊。他手中汇起一道银芒,向黑色的人影冲去。
“仙尊!”伴随着一声慌乱的惊呼,人影被轰出屋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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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替你保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