睢央将近两百年没有战乱,九道军校尉上任以来也不过二十余年,平日里见到的尸体大多都是全须全尾,相比之下仵作就见得多了,被泡成肿胀腐烂的巨人观,缺胳膊少腿没脑袋更是司空见惯。
厢房内供人歇息的硬榻上堆着小山似的人,刚刚侍女碰过上面毯子,只露出一截很正常的发顶。
仵作自以为做足了准备,毫无防备地一把掀开了毯子,顿时被吓得汗毛乍起,肉跳心惊地接连退后了几步还被尸体耷拉在地上的脚给绊倒在地。
可怜仵作一把年纪了,两只手不知道先捂住眼睛,还是先安抚快要碎裂的心胆,最后还是先抖着手捂住了眼睛,结结巴巴地挤出声音,“大,大人……”
九道军校尉进门后看到角落里的小小人影,轻手轻脚地接近,刚要碰到窗帘,就听仵作惊惧交加地叫他,扭头一看也不禁感到一阵毛骨悚然——尸体脸上已经没了眼睛,留下两个空荡荡的血窟窿。从锁骨到小腹一整个“坦诚相见”,活似被吊在钩子上风干的咸鱼。一干内脏流出来被他自己抱在怀里,只要能看到的地方皆是密密麻麻,黑白分明的圆眼珠,不敢想衣服遮盖之下还有多少,眼珠子被暴露在空气中竟然还会黏黏糊糊地左右乱转!
同时,窗帘后躲着的东西趁着这一空隙猛地从九道军校尉脚边猛地窜了出去,快到九道军校尉只来得及看到条灰扑扑的影子,“外面的人拿下他!要活的!”
黎观融只见客房内冒出来个灰头土脸的小孩,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外面几个习惯了舞刀弄枪的小兵不如小孩能钻会绕,小孩借着桌椅躲来躲去宛如泥水里钻来钻去的小泥鳅,士兵们一阵手忙脚乱都没抓到人,被驱赶到角落里的一众百姓不知是谁被这场稍有滑稽的“猴戏”逗笑了,其中一个刚拿出手//弩……
李纹时先看不下去了,随手扔出张缚邪网将躲在唱台角落里的“小泥鳅”一网捞起,手中金线一拽就落到了跟前。
里面的小孩瑟瑟发抖,两只手抓着网湿漉漉的眼睛看向李纹时,生怕自己被杀了,小心翼翼地嗫嚅道:“……叔叔。”
只这一声,黎观融感觉自己的心被不轻不重地一捏,几乎是瞬间就浮现出一个人名,她看不清网兜里的小孩长什么样,却第一次期望自己的方孔铜钱出了差错。
九道军校尉扶着两股战战的老仵作出了厢房,一边的士兵上前接手领着坐到椅子上,老仵作满头冷汗,第一次还好险不险的坐空了,是旁边人没松手才没掉地上,结结实实地坐稳了掏出来块手巾擦着冷汗。
李纹时看到老仵作脸色惨白,就连九道军校尉都是面如菜色,他们两个比起来李纹时作为轻云隐阁的修士加上职位是要更高一等,哪怕是平级也以轻云隐阁为先,做了个手势叫人过来送了道安神符给老仵作,回过头来问,“尸体怎么了?”
这一层的人都被带到了另一边的空地上严加看管,黎观融和纪奉宣也被一并拦在了那里面,九道军校尉保险起见还是离得近了点低声说:“那上面都是会动的眼珠子,渗人的要命。”
李纹时眉头轻轻一皱,“我进去看看,你盯着这个小孩,别伤了他。”
纵使隔着段距离,身侧也有人在窃窃私语,黎观融还是将他们两个人的低语听得一清二楚,她侧头看了眼身边的纪奉宣,很显然他也听清了,果然修为越高就五感更灵。
“全是眼睛,是什么恶咒吧?我看话本里经常写一些什么怪物附身,古巫下恶咒就是这样的。”
纪奉宣的耳中骤然响起黎观融的声音,很轻微地愣了一下,礼尚往来地送回一条去,“嗯。恶咒分很多种,最常见的就是诅咒。这种身上长眼睛的,大多都是不想留全尸的做法。你说的古巫应当是人们添油加醋过的,将些怪力乱神的东西拼在了一起。没事别看那些乱七八糟的话本,那只会让你看一脑子稻草,别无他用。”
黎观融不服气地做了个鬼脸,撇了撇嘴角,“哦,多谢你告诉我,但你能不能收收你好为人兄的味道,我又不是你那个师弟。”
好为人兄是什么新词?
纪奉宣有一瞬觉得自己难道是脱离凡尘太久了,时下新词都不知道,却又看到她半侧过去脸看向别的地方,眼角眉梢挂着毫不掩饰地大大的不屑,就知道她大概率是自创出来专门说他的,对凡间咒术一窍不通的魔物,倒是长了张伶牙俐齿的嘴。
九道军校尉差人用湿毛巾隔着缚邪网给这小孩马马虎虎地擦了把脸,五官逐渐清晰起来,旁边的人当即认出了这小孩,“咦,这不是碧云庄老板娘的儿子吗?昨晚就报官说是自己在外面玩,她也没多在意,结果晚上迟迟没回去,她问了她儿子玩伴的父母,也都说没见过。怎么会在红棠合?”
“查,此地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不查怎么知道谁是鱼,谁是龙。”在这里玩的人背后全是带着点小权小势的老子爹,被这么一关指定要闹翻天,九道军校尉深呼吸一次,亲自下去对付这些人,留了人看着这小孩。
黎观融听到不是自己心中所想的那个小孩,莫名有种怅然若失,手指绕着腰上锦囊上的穗子。
被严加看管的厢房现场内,李纹时一进门骤然看到一个全是眼睛的尸体也不禁后背一紧,刚刚他就觉得是“多情眼”,果然不错。这种诅咒往往会埋在受咒人体内无限繁殖眼睛,最终破肚而出,直到将所有的皮肉内脏都吞吃了才会停止,而受咒人会在这种过程中亲眼看着自己的身体长出眼睛,从精神到身体受尽折磨再咽气。
他问身侧的白泽卫,“派去跟着那两个人的人有什么异常?”
白泽卫回道:“那小姑娘就是纯粹的爱玩,一天到晚都在街上吃喝玩乐。但那名少年十分敏锐,已经察觉到我们的存在了。”
李纹时:“把他们两个先提出来分开,我亲自去审问。”
外面的人看到几名白泽卫过来二话不说把黎观融和纪奉宣单独请出来,分开两个厢房关押,引得众人提心吊胆起来,生怕什么妖魔鬼怪附身在自己身边。
纪奉宣在厢房内等了会儿,感觉右腿上的痛逐渐缓解,成了绵长不绝的刮骨之痛。
门被推开,李纹时几步走过来坐到纪奉宣对面,这次并没有之前和煦如春的态度,而是一副公事公办的开门见山,“你叫纪殊?沧州可没有这个姓,据我所知缙州那边的人才有这个姓,而且是个百年世家大姓。”
旁边跟着的轻云隐阁秉笔官手中拿着本书卷,事无巨细地往下记。
纪奉宣今日出门时就发觉后面有几条“尾巴”,看来就是轻云隐阁的人了,他面色如常,“李卫令说的不错,我的确是缙州人。今日既没有他人在场,我便也直说了,毕竟此地由你们镇守。”
李纹时心底一跳,“镇守”两个字一直以来也有不少人说过,但不知为何从他嘴里吐出来就带上了别样的感觉,有一种老师对学生嘱托的感觉。
纪奉宣:“我当日到锁云村是为了除魔,当地供奉着一尊名叫古川的神像,你们可知来处?那道神像不食血肉,只受香火供奉,能操控百具傀儡杀人,击碎我的护心符,这些想必李卫令已经查到了。今日来红棠合,是为了我身上的晚春诅。”
李纹时神色一变,“晚春诅?你怎么知道晚春诅?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记得自己知道晚春诅是拜入轻云隐阁后在藏书阁内偶然看到的,晚春诅名字起的优美好听,但实际上是将千人甚至万人虐杀致死的那一刻最恨最怨的时候挖下眼珠混着此人的心血制成的诅咒,十分残忍恶毒又泯灭人性,至今这种诅咒已经消失近三百年。
这本书不允许带出藏书阁,第二日李纹时再去时在书架上就已经看不到了,大概是有学生觉得血腥可怖,被老师销毁了。
这纪殊看着年纪不大,也就十**岁,从哪里得知晚春诅的?
纪奉宣手上捏了个决,四周门窗上立刻被一层白霜凝结住,淡淡浮现一个“禁”字又隐没,“万清明宫月霜峰,纪殊。”
门外守着的白泽卫莫名感觉到一阵后背发凉,忍不住搓了搓胳膊,心中嘀咕着怎么就突然变天了。
李纹时被这个消息砸蒙了一瞬,他没想到面前少年模样的人竟然是万清明宫的仙尊,难怪不用借用任何外物就能直接使出灵力,他小指尾戒上的法印轻微闪烁了几下,只见对面的纪奉宣原本空着的右手腕上缓慢浮现出个仿若藤蔓缠绕的木镯——这是因为这法器和自己的灵器是出自同一人之手,互相之间是绝对有感应的,除非使用者刻意阻挡。
他在万虹鹿台听说过这等法器对使用者的能力万般挑剔,脾气大的不是一星半点,一不称心就罢工不干,说不动就不动,轻云隐阁的人都没有用法器的资格。
而上面的法印除了造物者之外不能试图损毁挪动,否则会自爆,威力深不可测,可世上只有那么一脉是造物者,法器也到不了凡间,更遑论沦落到魔物手中被驱使。
在轻云隐阁内的老师大多都是内门仙尊的弟子,而他们做学生的自然遇到和老师同辈之人要称呼一句“师叔”,李纹时确定面前之人的身份是真的那刻,两只手还没做出行礼的模样就被纪奉宣用手指粗细的月色长竹压在手腕上免礼,有些像老师手中的戒尺,凉如冰霜。
“不必多礼。”纪奉宣神情自若地收回那只长竹,仿佛就是为了触碰他而专门召出来的,“当日我用溯源术顺着魔气找到了黎子棠,也就是与我一起的那位姑娘。”
李纹时:“您怀疑她就是在锁云村肆意屠杀的魔物?但按理来说惊微铃会察觉到魔气,这么个大魔头在青羊城内自由行走,不会察觉不到魔气的。”
除了昨夜的怪物是他们故意放进去的。
纪奉宣不咸不淡地反问:“但据我所知玄二境的魔物与常人无异,十年前青羊城内不就有一次疏忽吗?”
李纹时没想到纪奉宣竟然知晓十年前的那次妖魔混入青羊城内作乱的事情,也因此这次血与泪的教训十分深刻,轻云隐阁也更加谨慎敏锐的加固惊微铃和护城法阵,以及巡逻小队,基于上次的满目疮痍,他也不敢掉以轻心了,虚心道:“师叔教训的是,我会趁着这一次仔细排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