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舟这等庞然大物的法器没有降落在青羊城内,而是降落到了十几里之外的荒郊野地里。仙家法器基本不会在凡人面前亮相,在凡人眼中修士是不折不扣的神仙下凡,既然是神仙那必定是救苦救难,斩妖除魔的存在。
如若被凡人看到法器就这么堂而皇之的从他们头顶上飘过那肯定要引起轩然大波,不等几日就能听到附近哪里有妖魔出现的流言蜚语满天飞,到时候辟谣跑断两条腿也挡不住,所以轻云隐阁为避免此事发生明令禁止不许在凡人面前亮出法器。
进了青羊城主街后就是扑面而来的凡间烟火气,分设在街道两侧的摊贩叫卖声此起彼伏,买菜的妇人正中气十足地砍价,卷着袖子搬货物的男人干得热火朝天,三两孩童手中拿着精巧无比的木牛玩具四处乱跑嬉笑玩闹,中间还混着条张嘴哈气的小黄狗。
其中一个小孩跑的太急又不看脚下,刚好摔在了纪奉宣腿上,他脚下犹如生根一动不动,刚要弯腰伸手去捞,那小孩自己爬起来闷头迈开小短腿就跑了。
洪空扉忍不住感慨道:“这小孩就是皮实,撞在师兄你这堵铜墙铁壁上都没哭。”
纪奉宣若无其事地收回手,身上的雷击伤在短短的时间内愈合一半,面色略有好转,“你要是想哭,我随时帮你实现,不必羡慕。”
洪空扉扭过头去吹起曲调欢乐的口哨,面不改色地装作从未开过口的闲人模样,用手肘碰了碰黎观融,“咱们先去买新衣服再去客栈歇息一下,你觉得怎么样?”
黎观融不拘小节好说话,点头回答,“可行。”
街面上的成衣铺摆出来的样式颜色各式各样,一眼看过去姹紫嫣红,眼睛都看花了,最终还是其中一家的店小二看不下去他们在门口犹豫不决,主动邀请进来。
纪奉宣进门时抬头看了眼牌匾,上面刻着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碧云庄”。
黎观融挑了件湖蓝色上衣和白色下裙的新衣,她将那串珍珠贝母腰链重新戴上,一旁的老板娘伸手摸了摸珍珠,笑着问道:“姑娘这个珍珠腰链可真是点睛之笔,刚好和你的手串配套,能否问一句这是哪买的?”
黎观融被老板娘带到梳妆台后为她重新编发盘头,她从镜子里看着身后老板娘圆润如月盘的脸,老板娘凑近时她闻到股极其浓烈的桂花甜香,甚至到了刺鼻难闻的地步,她忍不住挡了下口鼻,“这个是从梨水镇买的,那边盛产珍珠。”
心中感叹:还真是会做生意,买衣服附赠盘发,还是老板娘亲自上阵。不过这也太香了,她自己难道不觉得呛人吗?十头牛过来也得被熏晕了吧。
老板娘动作细致又利落,笑意盈盈的眼角眉梢从不落下,说话时轻声细语,口中像是含了块糖,“小姑娘,听你的口音不是沧州人吧?梨水镇那边说是有个什么村,一夜之间被妖魔屠戮到灭绝人迹,凶残的很,既然来了青羊就先待着,别再往那边跑了。”
黎观融沉默了一瞬,原来这件事已经传到青羊城了吗?轻云隐阁的那些人应当过去了吧。
她的指腹摩挲着手串上的贝壳纹路,心里却五味杂陈,说不出是什么滋味,面上温和有礼地回道:“谢谢您提醒我了,您人美心善,就祝您生意兴隆了。”
老板娘笑得双眼弯弯,手上三下五除二就给她盘了个当下时兴的繁复发型,约莫是看她嘴甜的份上送了她一对粉海棠金丝发梳,顺手理了理两边的小麻花辫,“好了,小姑娘就是漂漂亮亮的才不辜负你的脸蛋嘛。”
纪奉宣则是换了身干净利落的新芽色圆领袍,织金暗纹在阳光下波光粼粼,所有的头发都被高高束起在银色发冠内,店内侍者正给他扣上腰上的蹀躞带,洪空扉站在他跟前嘴上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
将要日落西山前,黎观融他们前脚终于找了间不那么金碧辉煌的客栈歇下,后脚自称是驻守青羊城的轻云隐阁左卫令李纹时带了两个修士亲自登门走访。
李纹时将代表身份的令牌在三人面前逐个亮了一圈,“我们也不过多叨扰诸位休憩,听闻诸位是从梨水镇过来的,所以来例行询问一下可曾听说过锁云村的事情?”
对这个问话无需回答的洪空扉自觉地拿着茶杯给这三位修士倒茶添水,纪奉宣眼皮一跳,不知道他们从哪里得知的这个消息,四平八稳地说道:“听说过一点,早上的时候外面铺子里的人在说这件事,也是从货郎口中得知,那边被不知是邪祟还是妖魔的东西屠村。所以这消息是真的了?”
李纹时闻言面色如常,眼睛都没多眨一次。
轻云隐阁的白泽卫遍布叙州,锁云村出的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李纹时回到太守塔就是为了将此事划分到总阁来接手,就在今日晌午时分,袁仲用纸鸢送过来个破破烂烂,被血液浸透又干掉的符纸,经过笔迹还原后勉强辨认出来应该是护心符的一角。
护心符是起码微山境后期才能画出来的符箓,顾名思义是护着人心脉和最后一口气的符箓,若要是画符人灵力强大,保护者完全可以毫发无损,更何况护着上下将近六十多口人,施下符咒的人修为只会更高——但如若是与之相反的话,那就是魂飞魄散的惊魂咒了。
而锁云村被屠村的事情没惊动乾天塔是因为被埋下了瘴气,能散发瘴气的妖魔邪祟最弱的修为也在微山境,最高那可就上不封顶了。
轻云隐阁修士大多都是微山境初期的修为,李纹时不是没猜过是不是万清明宫那些不沾染凡尘俗世的大能降世了,可随后又推翻了,除非天崩地裂,妖魔横行,不然仙尊们绝对不会无缘无故来到人间的。
于是他借着破符纸上残留的微弱灵力一路找到了这家客栈。
被一起叫过来的黎观融靠在一边床柱上抱臂看着他们,突然状似无辜地接道:“按我看来,不费力气就能杀掉那么多人,说不定就有化形的能力,变成他,亦或者变成我。那些话本不都这样说的吗?这么一想我还有点害怕呢,赵仙长。”
话音刚落,纪奉宣猛地抬眼和她对视,一室寂静,只有走廊和窗外人来人往的嘈杂声充斥着整个屋子。
“不必害怕,我送你一道小符咒,若要突然遇到邪祟能护你一次。”李纹时从怀里拿出符纸,黎观融丝毫没有心理负担的接过了,眉开眼笑地说:“多谢李尊长。”
李纹时的视线在他们二人脸上如同风拂柳叶般轻轻滑过,他没再多问什么,带着人离开了客栈,走远后身侧的白泽卫轻声问道:“那个小姑娘说的,似乎也不无道理,可我们没人察觉到他们身上有魔气,惊微铃也没响。”
李纹时:“那三人气息内敛沉静,都不是什么等闲之辈,让人暗中盯着他们。”
那白泽卫领命后立刻去安排。
客栈客房内充斥着剑拔弩张的氛围,哪怕不通心智的小猫小狗也能嗅到沉默下面的争锋相对,洪空扉这次没再插科打诨打破这种近乎凝固住的场面,纪奉宣意味不明地看着黎观融,直到她冷漠一笑头也不回地离开客房,僵局随之烟消云散。
洪空扉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坐到纪奉宣身边忍不住问道:“你们两个怎么回事?总是三言两语就要打起来一样,哪来那么大的意见。”
纪奉宣感觉细细密密如针扎似的头痛又如影随形地冒出来了,屈指抵在太阳穴上缓慢地揉着,“我在锁云村除魔时魔物迟迟没有现身,神像只是个幌子,杀人的是魔气操纵的空心傀儡,每个村民身上的护心符都被逐个击破。就在我追着魔气溯源时,她刚好出现在海边释放魔气。你觉得我应该对她什么态度?捧在手心里无微不至的呵护着吗?”
洪空扉目怔口呆,不说话了,合着他和个杀人不眨眼的魔物称兄道弟了一路啊?
黎观融回到自己的客房一头倒在床上,这对魔物师兄弟一路上尽管没什么要赶尽杀绝的动作,但谁知道他们人皮下面藏着什么贼心烂肺——纪奉宣应当是雷击伤恢复了一半,还能借神识暗中窥伺她,若要真打起来或许能拼个平手。
洪空扉倒是表现得五大三粗,攀着她引为知己,可谁知什么时候就会彻底暴露出青面獠牙,将她吞吃下肚一口不剩。
或许是这两天一夜太过于惊心动魄,显得床铺格外的柔软温馨,黎观融一沾枕头就睡意袭来,眼皮似有千斤重催促着她合上眼睛,然后她做了个梦。
她再一次梦到了这个从未见过的地方,一侧是高山流水,一侧是落日余晖将云层花草镀上一层柔和绚烂的光晕,八角亭内还是有个身形修长的男人背对着她,黎观融没打算等他说话,这位兄台似乎就是个梦境中的点缀,从小到大三天两头过来亮个相,单纯不想让她孤单一人似的。
小时候的黎观融是个撩猫逗狗的人来疯,除了她亲哥卫明乌谁的话都不听,因老师当着所有同窗的面故意贬低她心智不全,做事疯癫,她就趁着半夜一剪子把胡子连带着鬓发全都剃得干干净净,活像只皱皱巴巴的长脸野驴,翌日就将直接告到了她爹面前,被罚抄书三百遍,手腕差点没断了,但她下次还敢。
因此黎观融在梦里没少和这位永远看不到脸的兄台告状诉苦,纵使从未有过回应,矗立在那里无论多少年都未曾挪过一丝一毫的位置,好似尊长身玉立的雕像——光看着也挺养眼的。
黎观融在不远不近地距离找了块石头坐下,一如既往地说着自己的事情,“最近我来到了人间,活了十六年第一次上来,比我想象中的要好玩太多了。虽然酆都鬼城里面和人间都差不多,但他们的吃食都靠闻,没有人的味觉。如若有机会,我想给你带点好吃的过来尝尝,感受一下五谷滋味。不过,我第一次见到在妖魔面前人命如草芥的场景,说实话……”
她突然停住了口舌,睁大了眼睛。多年以来从未有风雨的梦境竟然吹来股沁人心脾的凉风,平静无波的潭水被掀起层层涟漪,而那道身影的衣袖也被吹动了,好似是宽大衣袍下的身躯也被吹进了活人气息,有了呼吸心跳,所有如同纸糊的风景在这一刻都被赋予生命,前所未有的鲜活起来。
黎观融无端心底一悸,手上瞬间像是出了层黏腻冰冷的汗,她灵光一闪顷刻之间挣脱梦境,只见床边站着个半人高的黑影,四肢扭曲到根本不在常人该在的位置,背上凸起一串尖锐似牙齿的东西,这怪物正在低着头嗅闻她的手。黎观融浑身上下立刻窜起层令人恶寒的鸡皮疙瘩,睡意直接飞到了九霄云外。
这时,怪物的脑袋往身体上挪了挪,一道光从怀里飞出如银针似的猛地刺进怪物的眉心,迅雷不及地跑到窗户边毫不犹豫地一跃而下。
黎观融利落地翻身下床追到窗边看那怪物的去处时却已经渺无踪影,借着月光一看自己的手,梦中感受到的根本不是冷汗,而是满手的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