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来临安做什么?”
“来找一个人。”
“你的仇人?”
“不,大约是我的……老相好。”
五月夏初,正是那晴雨最无常的时节,前一刻日头还在南天上挂着,转眼又乌云密布了,不知何时就要落下雨来。
钟棠被阵阵闷雷声扰醒,玉白的手指抵上微烫的额头,朱色的衣袖随之松散地泻下,拂过了他仿若点染过棠红的薄唇。
又过了片刻,他才稍稍清醒了些,想起自己正坐在辆简陋的马车中,而马车正跑在临安城东的官道上。
兴许是因为近来名头响了,他的糕饼铺子五味斋接了单大生意,城外青屏山庄的蒋员外次子成婚,特特地让人来请他过去,为酒席上做喜饼。
可惜天公不作美,这马车刚一出城,便遇上了如此天气。
怀中的黄狸猫仔儿打着咕噜。热乎乎地暖着钟棠的手,而钟棠则如这养神的猫儿般,眯着眼睛,慵慵地撑着下巴,向狭窄的车窗外望去。
天空阴沉得有些怕人,明明只是晌午刚过,却如傍晚般黑暗。
大雨终于倾盆而下,外头赶车的小伙计张顺子很快就撑不住了,隔着车帘跟钟棠,捏着嗓子可劲儿卖弄地说道:“掌柜的,这雨实在太大了,路也没法走了。”
“我记得前头有个百子庙,您就可怜可怜小的,咱们先进去躲个雨吧。”
“就你会装腔,”钟棠乍听那矫揉造作的动静,险些酸了牙,拾起手边的食盒就要扔过去,膝头的黄狸儿也跟着喵咪几声,引得他敲着车板斥道:“好好说话,我还能让你在雨里头泡汤?”
“那必是不能,掌柜的您是最心善的。”小伙计张顺子丝毫不怕车里的钟棠发火,欢快地应着声。这临安城中人人都知道,他家掌柜脾气虽然不怎么样,可模样心肠都是一等一的好,从不会为难人。
“少说几句吧,仔细别把车赶进沟里!”钟棠又敲着车板教训了几句,才重新挠着黄狸儿的下巴,眯起眼睛继续靠在车窗边打盹儿。
没多久雨就下得更大,好在张顺子口中的百子庙,也近在眼前了。
马车停下来,钟棠也撑着眼皮向外看去,此处若说是庙,着实有些寒酸了,到底不过是个青砖垒成的小院子,隔着矮墙能看见一两间屋子的黑檐,也不知平时香火怎样。
恰逢一道闪电撕裂雨幕而来,霎时便将整个院子映得惨白,唯有正中紧闭的大门,仍是森森的黑色,似弥漫着不详的气息。
“这就是你说的百子庙?”钟棠随意地拢拢朱色的衣裳,掀开车帘,向张顺子问道。
“是,是呀,”张顺子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匆匆地解释道:“这庙打我小时候就有,这么多年了都在这,掌柜的您放心,错不了的。”
钟棠微微挑眉,眼眸盯着那漆黑的庙门,瞧了好一会儿。车外张顺子见他不下车,自己又实在被雨淋得难受,刚要开口催促。
可不想还未等出声,钟棠却又一手抱着黄狸儿,一手勾起旁边的食盒,利落地从马车上走了下来,朱衣红裳曳于雨中,顷刻便沾了水渍。
他这会全然没了刚刚的犹疑,反倒直接推开了那庙门,继而转身对着还站在原地的张顺子说道:“不快过来?还是说你今晚打算站这里给我守门?”
“我倒是想,”张顺子嘴里说着,脚下却迅速跑了过去,一把接过钟棠手里的食盒:“可掌柜的您怎么能离了我的伺候呢,守门这活我就不接了。”
钟棠懒怠地跟他贫嘴,进门后直接走入了小庙的正堂中。
“刘婆子,刘婆子——”张顺子一面走着,一面高声叫起庙祝,可任凭他怎么嚷嚷,都不见有回应:“这刘婆子真是越来越懒了。”
钟棠并不怎么关心张顺子口中的刘婆子,反而将黄狸儿放到地上,自己把玩着腰间挂的玉珠串。
说来也是怪事,那串子末处坠了只金色铃儿,可任他怎么拨弄,都未曾发出过哪怕细碎的声响。
钟棠显然早已不在意于此,毕竟自他三年前醒来,得到这串玉珠金铃起,便从未听到过它的声响。但像是习惯难移,他仍旧喜欢有事没事的时候,将它勾到手中拨弄。
正如之前预料的一般,这百子庙实在小的可怜,正堂都不过两丈多宽,四壁徒徒连个彩画都没有。
而更令钟棠在意的是,寻常的庙宇中,无论所供是神还是佛,那真身塑像大多都会摆在最为显眼的地方。可这眼前的百子庙正堂里,却只挂了道破旧的灰帘,正中摆着落灰的香炉,全然不见供奉的神像。
钟棠的目光在灰帘上停留了片刻,指尖轻敲着玉珠金铃,嘴角浅浅浮现出一抹笑意,薄唇微动:“有趣……”
这真是个有趣的地方。
另一边,张顺子叫了半天刘婆子,却总不得回应,于是他就对钟棠说道:“定是那刘婆子偷懒贪睡,不过咱们既然来了,我好歹要跟她打声招呼的。”
“掌柜的您先歇着,我去后头寻寻她,很快就回来。”
钟棠闻言,难得地没有跟他斗嘴,只是糊弄地点点头:“去吧。”
*
“真他娘的倒霉,好好的天下这么大雨!”张顺子刚走了没多会,庙门外便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钟棠斜眸瞧去,却是几个浑身被淋透的官差,匆匆忙忙跑进庙来,口中不住地抱怨着。
钟棠看着他们的时候,他们自然也瞧见了钟棠,如此大雨荒郊,光线昏沉的野庙里,偏偏站了个朱衣乌发的美人。
他衣衫上也沾染了雨水,湿湿地附在清瘦的身体上,不见狼狈却显出别样的风流。
虽说是个男人,却也不知是怎么生的,一双眉眼细细长长,尾角微挑起,似蕴着淡淡的水红,直勾得人心痒。
打头的官差清了清嗓子,向身后使了个眼色,察觉到同僚多半也动了相同的心思,动作上也不禁大胆起来,大步走到钟棠的身边,试探问道:“这位小公子怎么就一个人?也是来这里躲雨的?”
钟棠脚下步子微顿,虽说心中厌恶,面上却连眉头都不曾皱起。闻声侧眸瞧着他们,唇角仿佛还挑着笑意,只是腰间的金铃不知何时,已松松地绕于指上。
官差看着钟棠的这副模样,更是觉得喉咙发干,向前又走了几步:“这雨下得这样大,小公子怕不怕?”
钟棠还是没有言语,一直追着他衣摆玩的黄狸儿,也察觉到了几分不对,对着那几个官差赫赫地炸了尾巴。
只是无人发觉,他指上的玉珠已越缠越紧,
可就在这时,钟棠却忽觉心头一动,像是久久遗落的线端又被人牵起,生生令他将手中的金铃松开——
官差见还是不说话,只当他是害怕了,于是笑得越发放肆:“小公子不如和我等聊天解解闷。”
他身后其余的几个官差也像闻着腥味的野狗,顺手关上了小庙的门,而后一股脑地围了上来:“是呀,小公子陪哥哥们说说话……”
眼看着他们步步逼近,甚至那打头官差的手已经摸到了钟棠的肩膀上,黄狸儿奶凶的叫声还在耳畔,可钟棠却仿若未闻,只是抬眸,怔怔地注视着,那映着雨影的庙门。
那几个官差兽心更盛,顷刻间便将他围了个严实,口中的话也越发污秽起来。
“小公子莫怕,哥哥们帮你暖暖身子……”
窗外的大雨依旧瓢泼而下,滚滚雷声在暗天回荡。
就在此时,小庙紧闭的房门被人轰然推开,隔着身前的官差,钟棠恰对上一双若含冷锋的眼眸。
小庙中霎时安静了下来,几个官差下意识地停住了动作,向着庙门的方向望去,原本扯于手中的朱色衣襟,也随着他们的动作,轻飘飘地落了下去。
“你是什么人,此处爷爷们占了,还不快——”一个年纪不大的官差,正在热血冲头的时候,这么被人贸然打断了,当然是一肚子火气张口就骂。
可他那个“滚”字还未说出口,便被身边的人使劲拽了下胳膊,生生咽了下去。
庙门口的人仿若不曾听闻任何,他明明立身于骤雨,身上的暗青道袍却未沾湿半分,黑色的长发被头顶一枚白玉道冠束得齐整,右手之中执着柄三尺余长的法剑,仔细看去却是未开刃的木制。
“这位道长,不知修行于何处,可也是来避雨的?”打头的官差谨慎地开口问道。
他到底是见过世面,若是寻常的道士也就罢了,可此地离临安城极近,若这道人出自于城中那两座御封国观,可是他们惹不起的。
但庙门口的人却迟迟没有答话,也没有动作,只是依旧站在骤雨之中,含霜的目光淡淡地扫过庙中的众人,明明毫无举动,却压得那几个官差连头都不敢抬。
那目光巡视一轮过后,却又落回到了钟棠的身上,便如最初般,钟棠也在看着他。
但不过片刻后,他又移开了,从始至终好似未生出任何情绪。
小小的金铃不知因何,在钟棠的指间轻摇起来,与玉珠激荡摇曳,竟头一次,发出了细碎而清脆的声响。
钟棠向来风流半阖的眼眸,映出了那个人的身影。
黄狸儿不明白眼前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挪着软软的身子,滚到了钟棠身后,胆小又好奇地张望着。
庙门口站的人,也终于动了,他抬步慢慢地走入屋中,一步,一步,明明只是寻常的走动,却将那些官差逼得四散而退,而随着他的每一步动作,都能听到沉重的金属拖扯之声。
那暗青道袍的衣摆之下,行走步伐的起落之间,赫然隐现出一道手腕粗的铁链,两端紧扣于他的脚腕之上。
钟棠却依旧愣愣地站在原地,目光似是凝滞了,又似是纷乱地已无法分辨。
直到自庙门而来的风雨,几乎要浸透了他的朱衣,他才声音微颤地开口:“你是谁?”
那青袍道长并不答话,拖着铁链继续向庙中走着,几乎要与钟棠擦肩而过。
钟棠下意识地抬手去拦,青袍道长步子停在了他的手前,淡然若冰地看向他。钟棠这才乍然醒来般,褪去刚刚怅然的神色,但拦着道人的手却没有收回,从善如流地搭着话。
“这位道长,不知你我之前可有相识?”
青袍道长似是沉默了片刻,而后摇首:“并无。”
“当真没有?”钟棠的不退不让,原本悠闲无愁惯了的脸上,难得生出了几分执意。
青袍道长再次摇首,语气比上更重些:“并无。”
钟棠依旧没有放下手,他还在望着青袍道长,可青袍道长却恍若不见,只是站在钟棠的手前。
终于,钟棠后退了一步,垂眸间仿若又变回了那慵懒风流的模样,唇角上也带了几分笑意:“如此,既是初次相见,不知道长该如何称呼?”
“金乌观,李避之。”
终于开文了QAQ
把第一章放入存稿箱的半夜,蠢鸭还在疯狂地改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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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说古耽比较艰难,已经做好了凉透的心理准备,但还是希望大家不要让可怜的鸭鸭单机更文嘛
由于又换了新工作,每周都会有加班,所以暂定一周六更左右,如果不更的话会提前跟大家请假哒
另,文中提到的“临安”并不是实际指南宋临安,只是实在喜欢这个名字
那么,下面就交给我们的小妖精跟道长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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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山庄羽影(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