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头一看,原本洁白的墙上多了一点深色的水渍,随即被蒸发掉。
她明白了这人的用意。
张清影甩了甩手上的水站起来,“我退后也就像是身体的本能反应。您方才不是也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避开了吗?”
她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倒叫人哑口无言。
常奕不甘心,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这不一样。我是看到你的动作才避开的。”
“我也是看到那个人双手放在护栏上的动作才要提早做准备的。可以走了吗?”
看似是在询问,其实张清影已经站起来往外走——目击证人做笔录是义务,但谁也不能强制。
这解释没有丝毫疏漏。
常奕眼神一冷,这人,真狡猾。
再问下去也没有任何意义了,抵死不承认,能怎么办呢?录像里那几秒钟的差别完全不能被当做实质性的证据。
况且,人家只是目击证人,不是什么嫌疑犯。
张清影坐在走廊椅子上,揉着眉心等人。
常奕贴了过来,“最近有空吗?”
“约我吃饭吗?是以常队的名义还是私人的名义?”
“当然是……”经过短暂的相处,常奕已经看出了她的性格吃软不吃硬,“私人的。”
“乐意奉陪。”
“不过,谈得也是公事。”
“意料之中。不过呢,你在我身上纯粹是浪费时间,不如从死者的身边人入手。”
常奕点头,不用提醒,他们已经在调查了。”
张清影笑得意味深长,“最好能保护一下,以防万一。”
常奕还没有反应过来,张清影已经起身,冲询问室出来的人温柔地笑着。
她看了两人一眼,细细品味着之前那句“朋友以上,恋人未满”。
谢思逸不明所以看着常奕,表情十分疑惑,这就……没事了?
常奕笑笑,表示麻烦了,她亲自送两位回去。
张清影当然不用她送,带着人一起走了。
出去后,呼吸着外面的新鲜空气,谢思逸感觉终于又活了过来,方才实在是太压抑了。
虽然夏季的脚步渐去渐远,中午太阳却依旧毒辣得很,停着的车被暴晒过后,里面又闷又热。
谢思逸一开车门,扑面而来一股热气,她索性打开车门,先散散热气。
怪不得新闻上经常有小孩儿忘车里被闷死,别说小孩了,大活人在里面呆一会儿,也会出事的。
张清影探进去身子打开了空调,让她先去一旁的阴凉处等着,随后又去旁边的店里跑去买了两瓶水,开封后递过去,问道,“他们问你了些什么?”
这事谢思逸完全摸不着头脑,她摇摇头,“什么也没有问。”
“这怎么可能……”
真的!她可以对天发誓,那些人千真万确什么也没问,她一句话也没说。
因为过于无聊,她盯着房间里墙壁上的蓝底白字的“证人权利义务”反反复复地看。
上面一共十七行,三百八十三个汉字,四十个标点符号,其中句号出现了十次。
张清影:“……”她沉思了一会儿,想起那个常奕,突然冷笑一声,呵,自己还真是低估她了!竟然玩起了心理战术。
她高中物理处于不及格的水平,但不代表心理学也一塌糊涂。
心理博弈有个很出名的故事——囚徒困境。
当两个共同犯:罪的人被分别关押审讯时,明明不揭发对方是最好的选择,但他们经过一番博弈之后,会互相出卖,背叛,甩锅,最终两个都会获罪。
而出现这一切源于囚徒彼此的不信任。
但显然,常奕这次却打算了算盘——她以为什么也不问询谢思逸,等之后,张清影一问三不知时会起疑心,两人合作的关系也就分崩离析了,殊不知她们彼此十分信任。
张清影想到此,笑容带了几分轻蔑,真是幼稚的把戏。
在我们身上浪费时间,妥妥的南辕北辙,越努力反而离目标越远。
车里终于凉快了些,谢思逸正准备上车,眸光一瞥,看到了路边一个穿着白裙子,撑着太阳伞的女生。
等等,那个人……是她!
她走过去,抬起了女生伞的一角,眸中光亮闪烁。
女生没想到被人突然搭讪,愣了一瞬,反应过来以后,手中的伞侧歪一边,目光落到面前人的右手上,“你……”
下一刻,女生也被带到了车里,一起坐在后面。
张清影:“……”她略显不悦,从镜中瞧见二人坐在一起,没好气地问,“你们认识?”
谢思逸与女生相视一笑,岂止是认识,还相当熟悉。
女生名叫梁晨,谢思逸是她的……恩人,不折不扣的恩人。
将她从封建,贫困,落后的泥潭里拉了出来,让她一步步迈向新生迎接朝阳。
时至今日,她仍然记得两人上次时见面的情景。
她痛哭流涕,绝望地嘶吼,一步步后退着。
“我是一个不幸的人。任何人沾到我,都会变得不幸。”
尽管谢思逸反复强调,那事纯属意外,和其他人没有关系。
然而,女生自此之后,还是固执地拒绝了她的殷切帮助。
“算起来,一开学就是大四了吧?”
梁晨还没说话,前面不懂两人关系的张清影,突然说道,“哎呦,还是大学生呢。”
谢思逸也不悦起来,“这话听着,怎么阴阳怪气的。”
“我是阴阳先生,还玩《阴阳师》手游,说话肯定阴阳怪气啊。”
谢思逸:“……”她没理那个无理取闹的人,继续与梁晨攀谈起来。
大四课程相对较少,梁晨也没有参加实习,她是法学专业,眼下正在全心准备司法考试。
听到考试两个字,谢思逸顿时脑仁疼,她高中时最头疼的就是各种考试,没想到到了大学,不仅没有摆脱考试,还必须要及格,不及格要补考,补考还要额外花钱。
“法考那么难,不需要报培训班吗?”据她不多的社会阅历所知,现在整个社会内卷得可怕,考公考研考教师考银行……几乎都需要报班潜心学个一年半载。
梁晨摇头,她打算自己备考。
常言道,搏一搏,单车变摩托。
谢思逸顿了一下,“是经济方面的问题?”
是又不全是,梁晨只是感觉没必要花那些冤枉钱。
谢思逸却觉得,很多时候,在花费了大量时间和精力之后才会明白,这有些钱啊,还是得让别人来挣。所以不免多劝了两句。
张清影突然插嘴,“去哪?”
谢思逸没反应过来,“啊?”
“她要去哪?”
感受了前面的人不友善,梁晨咬唇,让她在前面靠边停下,自己可以坐地铁回去。
“那怎么行呢?大热天的,你中暑晕倒了,某人可是会心疼的。”
谢思逸:“……”怎么还在阴阳怪气?她不明白,之前的这人明明不是尖酸刻薄样的,今天是怎么了?
梁晨抿着唇,报出了学校的地址。
政大与其他坐落在一个巨大人工湖周围的十三所学校,组成了大学城。
学校水平参差不齐,政大是其中最好的院校之一,而其中以法律专业最出名。
几乎本市所有律师所的知名律师,都来自这个专业。
好嘞!张清影车开得飞快,脑海里只有一个词——送走,送走,赶紧送走!
一路疾驰到了学校,梁晨下车,礼貌地朝人挥手告别。
谢思逸还抱着一丝希望,按下车窗,“我其实,一直不希望自己食言而肥的。”
梁晨明白她的言外之意,还是婉言拒绝,临走前不忘深深地鞠了一个躬。
等人走得远了,张清影才发觉自己方才一直被嫉妒等负面情绪包裹,失去了应有的理智。
其实从一开始,遇见梁晨的时候,她就猜测出了这人刚从警局出来,可能和最近的案件有关——那个死者也是本地的大学生。
想到此,她连忙下车追上去,“你和他有关系?”
他?梁晨以为说的是谢思逸,又确认了一遍。
不料,张清影的话让她登时呆立原地。
“商场里的那个死者。”
梁晨变了脸色,嘴唇微动,“同学,一个专业的。”
“只是如此?”
“之前是男女朋友,前阵子分了。”梁晨如实相告,也不知怎的,面前人的气势,让她不敢扯谎。
张清影又多看了她两眼,抬手飞快点在她的眉心,动作温柔的,仿佛不是之前那个喜欢阴阳怪气的人。
这是川剧变脸的非物质文化传承人吧?梁晨摸了摸额头,不痛不痒,也没有凸起。
张清影回到车上,继续同人别扭起来,“你俩不止是认识这么简单吧?”
这话一出,谢思逸总算是想明白这人为什么反常了,原来是……吃醋了。
不对啊,你别扭什么,你吃什么醋?!
两人确实关系匪浅,却不容易猜到,很容易引人遐想。
谢思逸是梁晨的……资助人。
之前她去国外留学,结果不到一年某种属性便觉醒了,直接弯成蚊香,还谈了女朋友——是她同专业的学姐,一个混血的女生,与她一样都来自中国,不过住在另一座城市,与她隔了小半个中国。
大一的暑假,她带着Claire一起回来,打算见见父母,顺便出柜。
她不愿这段感情终日不见阳光,只在黑暗中漫舞。
与此同时,两人想做一件特别的,有意义的事留作纪念。
不是旅行购物,而是做慈善。
本来是想收养一个弃婴的,可两人还有未尽的学业,根本没有空闲。
况且,她们不约而同的,觉得小孩子很……闹腾烦人,都不喜欢孩子。
简单商量了一下后,她们决心资助一个学生到大学毕业。
为了不让自己的心血被别人中饱私囊,她们还专门跑到西部的山区实地考察一番,最终才确定了下来。
当时的梁晨即将上高二。爸爸,这个家里的顶梁柱得病死了,家里还有两个妹妹,眼下面临着辍学的危机。
长得也瘦瘦弱弱的,小脸黑黄,个头连一般的初中生都不如。
物质的匮乏带来的自卑感,让她成为了学校里被孤立霸凌的存在,路过的狗都会吠两声,恨不得咬掉两块肉。
这样的人,急需她们的资助。
谢思逸没想多久,便确定下来。
其实当时的班里,大多数学生的经济状况都十分不好。
国家在这里施行了营养餐计划,早上会免费发放牛奶鸡蛋,中午伙食是一荤一素一汤,比家里吃得好多了。
于是很多家长把辍学在家做农活的女孩子又送到学校,只是因为这样省粮食的同时,还可以把保质期比较长的盒装牛带回去给弟弟喝。
逼得学校没有办法,要求学生每天上交吃完的鸡蛋壳和牛奶盒。
她们确定之后,便带着梁晨准备去她家里看看,与她妈商量一下。
那天正好是高中每月放假回家休息的日子,很多学生背着布包,徒步走几十里山路才能回家。
梁晨的家也离得很远,她十分抱歉,连连说对不起,“家离得太远了,公交车开到那里都容易抛锚。”
Claire却摸着说这没有关系,又转过头笑着对谢思逸说,“你不觉得,我们走路过去,更有纪念意义吗?”
她从车里拿了水和零食,准备路上的时候吃。
这时一个女生追了过来,递给她们一捧花,红的黄的都有。
“这是路边采的,送给两位姐姐。”女生的声音很甜,“可以资助我吗?我成绩很好,很努力,也很懂事。”
她是梁晨的同学,敏锐地觉察出今天来的这两人不普通。
这可能是改变人生的,最好的机会,她必须抓住。
“呃……”谢思逸犹豫着,两个人的话,是在计划之外的,不过也没什么为难的,她看着Claire,“要不,就连带着她……”
一个女人冲过来,翻找着女生的布包,“牛奶呢?”
身旁跟着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嗦着手指。
女生哭了,“学校要求早上上交牛奶盒,没有办法……”
女人不依不饶,“本来还有这点指望,现在一点用也没啦。”
叽里呱啦又说了一堆。
浓厚的方言味,两人依稀听出了大概。
谢思逸神色凝重,一言不发。
女生抹去眼泪,抱着最后的一丝希望走到两人面前,“可以帮帮我吗?”
Claire掏出一块巧克力,递给她,“不哭了,吃块糖。”
女生手里紧紧攥着,又说,“等我去了城市有了工作,就会把钱还给你们的。”
Claire却说道,“我们回去后再考虑一下。”
一句话就彻底断了女孩的念想,也宣告了她一生,几乎再无翻身的可能。
女生眼里的光,瞬间黯淡下去。
婉拒推辞的话术,她听得懂。
她看着妈妈和弟弟,将努力要爆发的情绪隐忍下去,生生咬破了嘴唇。
为什么,为什么,你们偏偏要来!
之前她妈从来不会来接她,这次不过是弟弟生病了,想来小县城里看看,就这么巧,就这么巧,就这么巧!
其实,对Claire所说,资助一个人还是两个人,钱财方面本来没有什么问题,只是她觉得,这女生的父母,连少的可怜的鸡蛋和牛奶都要被剥夺。
即使女生受了资助,资源也不会真正用到她身上,只会被父母弟弟吸血,甚至还会可能给她带来灾祸。
谢思逸讲到此处,忽然有些后悔,也不知道那个女生后来到底如何了。
梁晨受到资助后,再也不需要再泥泞中摸爬滚打,人生开始起飞。
而谢思逸却在之后的一日之内,几乎失去了所有——Claire意外离世,她和家里也闹掰了。